薛庭笙落腳的地方叫做翠錢鎮,規模比北冥山附近的那所鎮子要小一些,三麵環水,河水穿流,小橋搭路——是個非常典型的江南水鄉小鎮。
鎮子雖小,但五臟俱全。
薛庭笙找了家藥材鋪子,掏出名單抓藥。她寫的那張名單上不少錯彆字,老板看得辛苦,不過看在薛庭笙出手大方的份兒上,老板卻也沒有怨言,給她包了最好的藥,混成三大包。
黃紙包裹的藥材散發出清苦的氣味,被細麻繩係成一串,拎在薛庭笙手上。
藥單是薛庭笙自己開的。
太簇養孩子全憑心情,薛庭笙幼年時期沒少因為吃壞東西發燒感冒。後來久病成醫,對於這些病症逐漸變得手到擒來——太簇自然不會去給生病的小孩抓藥。
最開始是薛庭笙自己對比著湖鏡裡麵幾本墊桌腳的醫書自己摸索出來的藥方。
北冥山環境好,雖然因為沒有靈脈的緣故,長不出什麼千年靈芝萬年雪蓮,但諸多凡人需求的草藥幾乎都有生長。
薛庭笙自己采藥自己吃,再根據自己吃了藥之後的身體反應來慢慢改進藥方。眼下給沈南皎用的版本,已經是退燒藥的最終進化安全無害版。
她買了藥,順便問路,拎著藥包走過小橋,街巷,最後進入一家糖糕鋪子。
鋪子裡有一股濃厚又甜膩的香氣,貼在櫃子上的油紙上寫著各色糕點的名字。薛庭笙第一次看這麼多糕點名字,什麼蜜餞青梅,芝麻南糖,桂花酥餅……
光是名字就看得人眼花繚亂。
薛庭笙以前下山,都是去找金羽仙鶴,路上遇到非要和她打架的,順手殺了。殺了小的引來老的,打死老的後麵還有一堆更老的,每天不是刀光劍影就是刀光劍影。
糕點糖塊這麼柔軟的香氣,第一次出現在薛庭笙的下山路上。
她正盯著櫃台上貼了名字的牛皮紙發呆,身邊忽然傳來一道輕快稚氣的女聲:“這位客人,您要買什麼嗎?”
薛庭笙瞥了眼靠過來與自己搭話的人,是個年歲與她相仿的少女,衣著利落乾淨,烏黑秀發用一張碧色手帕包了起來,越發顯得整個人精神爽利,一雙圓溜溜的眼眸很是明亮。
好精神,一看就是睡眠狀態很好,昨天晚上肯定睡了個好覺的人——薛庭笙心底掠過這樣的想法,不禁有點羨慕起少女的睡眠質量。
薛庭笙:“糕點,每樣給我包一點,要在紙上寫名字。”
少女一驚:“每樣都包點?我們這有一百三十多種呢!”
薛庭笙點頭,從芥子囊中挑出五兩碎銀,放到櫃台上:“多的不必找,就當是賞錢。”
看了眼櫃台上的銀子,略一掂重量,少女當即拍著胸膛,眉眼彎彎:“好嘞!我馬上給您包起來——不過需要一點時間,您先坐著,二牛!給貴客看茶!”
薛庭笙走到一邊坐下,等著那被少女喊出來的男孩給自己倒茶。
他們這裡的茶水不像薛庭笙在大酒樓裡喝到的那麼苦,有一種很甜的香氣,像蓮子的口味。薛庭笙把這種茶水當小甜水喝,覺得味道還不錯。
少女怕她無聊,一邊打包糕點糖果,一邊找由頭與薛庭笙閒聊,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姑娘您是第一次來翠錢鎮玩兒嗎?”
薛庭笙:“辦事,路過此地,不會久留。”
她回答得冷淡生硬,並非全然不通世故不會聊天,隻是單純的不想和人產生過深交集。
少女對薛庭笙冷淡的態度置若罔聞,笑著道:“我們店裡最好吃的就是招牌蜜餞了,我把那幾樣賣得最好的用朱砂筆標了記號,您可以優先嘗那幾樣試試。”
“若是您不急著今天就走的話,我倒是希望您能多留一天。明日就是荷花娘娘的生日,我們鎮子上要舉辦荷花大會,到時候會很熱鬨。”
薛庭笙聽得應付,沒有回答,有些走神。
少女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將糕點都打包好——沉甸甸的一大包,遞給薛庭笙。
看著薛庭笙蒼白的臉,少女還有點擔心她能不能拎得動。但那麼大的一包糕點,到了薛庭笙手上,卻像是沒有重量似的輕鬆。
她拎了糕點和藥回去,路上再過小橋時,終於分神看了眼小橋底下,果然看見好多荷花。
有紅的也有粉的,荷葉濃翠似玉盤。
回到客棧,薛庭笙先去看了沈南皎——沈南皎還是半睡半醒的狀態。她擰了沈南皎額頭上已經不冷的濕毛巾來換水,又摸了摸沈南皎脖頸。
仍舊燙得很厲害,好像是燒糊塗了,沒認出薛庭笙,在薛庭笙手靠過去的時候,他把臉貼上薛庭笙手背,臉頰肉柔軟又溫熱,呼吸有些燙人,落在薛庭笙手指間。
薛庭笙愣了下,反應很快的抽手。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裡感到幾分異樣。
沈南皎懷疑自己會不會死在這裡。
頭痛得像是要裂開,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又熱,令人分不清真實的溫度。
中間倒是能感覺到薛庭笙在自己身旁短暫停留了一會兒,但也隻站了一會兒,沒多久就又走開。
等沈南皎迷迷糊糊醒過來時,房間內已經鋪滿晚霞昏暗的光輝。他抬手摸到自己額頭上被體溫感染的溫熱毛巾,單手支撐著身體爬起來。
房門恰好在這時候被人從外麵推開,沈南皎目光轉向門口,看見薛庭笙端著一碗藥進來。
中藥汁獨有的那種清苦氣味瞬間填滿整個房間。
沈南皎摘了自己額頭上敷著的毛巾,問薛庭笙:“這是什麼?”
他的聲音因為發燒而變得沙啞,聽著要比平時說話更弱氣一些。
薛庭笙回答:“退燒藥。”
沈南皎:“你給我找過大夫了?”
他很清楚記得自己芥子囊裡沒有退燒的東西,薛庭笙身上約莫也不會有。
薛庭笙:“沒找。”
她人已經走到沈南皎床邊,坐下後把藥碗遞向沈南皎。
沈南皎狐疑的盯著她:“沒找大夫?那你哪來的退燒藥?”
薛庭笙:“我去抓的藥。”
沈南皎:“你抓的藥?彆是毒藥吧?”
薛庭笙:“自己喝,還是要我幫忙喂?”
沈南皎立刻搶過藥碗,一仰頭意圖很帥的悶了;入口第一下差點給他人送走,苦得大腦都恍惚了,後麵那些藥汁絲滑的流進喉嚨裡,沈南皎人也快被苦傻了。
倒不是薛庭笙故意把藥弄得多苦來折騰他——沈大少爺出身好,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是小時候家裡廚娘做的苦瓜包肉。
就算是幼時不小心感染風寒,望棠山上也有的是迂回溫和的治療手段,哪裡會給他灌這種凡間的退燒草藥。
這是沈南皎自出生往後十七年以來,生平第一次喝中草藥。
藥汁剛流進喉嚨裡,沈南皎就想吐。但是想到自己旁邊就坐著薛庭笙,他咬咬牙,強逼自己咽下去,喝得眼眶泛紅,險些掉下眼淚來。
好不容易把一碗藥喝完,沈南皎捧著碗還在緩神。
薛庭笙:“吃糖糕嗎?”
沈南皎:“怎麼?我想吃你就有?”
薛庭笙語氣緩緩道:“你說說,指不定我有。”
沈南皎瞥她,壓了壓唇角,也沒抱希望,隨口:“茶豆糕。”
薛庭笙在自己芥子囊裡翻了翻,翻出一個茶褐色的紙包來——紙包散發出甜軟清透的香氣,麵上用細麻繩綁了十字結,紙包邊緣有一行朱砂筆寫的三個小字:茶豆糕。
她把紙包放到沈南皎手邊,順便拿走了沈南皎手裡的藥碗。
茶豆糕外皮軟糯,內裡的綠豆沙清甜可口,恰好足夠壓過嘴巴裡那股奇怪的藥材味道。沈南皎用手掌托著拆開的糕點紙包,心情卻並沒有因為吃到心儀的食物而感到輕鬆。
反而變得更加心情複雜了。
薛庭笙……身上怎麼會有茶豆糕?
她看起來也不像是愛吃甜食的樣子。難道是特意——特意為我買的?
這樣的可能性湧上腦海,沈南皎一時間感覺自己拿著的不是茶豆糕,而是火中碳氈上刺,不必入口,光是看著就足夠人坐立不安了。
藥是薛庭笙跟店小二借鍋煮的。讓彆人煮她不放心,最好還是自己動手——將借來的東西還給了店小二,薛庭笙也沒回房間。
她爬上客棧屋頂,坐在房脊上,望著遠處已經快要完全被山頭吞沒的太陽。
這景色雖然很美,但薛庭笙腦子裡想的事情卻和這些美景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她在想行程的事情。
沈南皎生病了,雖然縮地成寸用來趕路很方便,但強求一個懷孕的人趕路也確實不好。隻是這樣一來,便少不得要在翠錢鎮上耽誤個兩天。
博聞閣的消息有錢就能買,知道了金羽仙鶴存在的人必然不隻有自己。若是不能第一時間趕到明珠庭,那麼金羽仙鶴被搶走的可能性很大——最糟糕的結果無非就是等自己趕到時金羽仙鶴已經落入其他大門派手中。
那些大門派人多勢眾,硬搶的話自己不容易占到上風。
……算了,真到了那麼倒黴的時刻再說吧。
薛庭笙望著遠處已經沉入西山的太陽和餘暉,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