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早已被日光填滿,灑落一地斑駁。
沈暮白倚在床榻旁,扶額輕歎,像是一股腦兒地裝滿了迷霧般混沌不清。昨夜的記憶如水波蕩漾,模糊得讓人抓不住真相,偶爾浮現的片段,卻如烙鐵貼住自己周身:他的氣息貼近她頸間、他低沉又克製的聲音,甚至還有那觸碰……可她不願細想,亦不敢細想。
聽罷陳晞的話,沈暮白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裡衣,眉頭皺起,抬眼瞪著他,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些。
“什麼?”
耳邊傳來輕微的輪椅聲,她正徐徐地向她靠近,挪動著四輪。他坐在輪椅上,目光坦然,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直接隱去了昨夜的種種隱情,隻當作無事發生。
“沒有旁人了,確實是我幫你換下的外衣”,陳晞依舊是雲淡風輕,隻是低頭整理了一下袖口,平靜卻帶著一絲玩味,“長公主難道什麼都不記得了?”
沈暮白木然,身體微僵,左手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的右手。昨夜的碎片再次湧上心頭,她分不清這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她竭力想要抓住一絲清明,卻越發覺得那些畫麵過於真實。
“我……”,她抿了抿唇,努力讓自己聽起來鎮定些,“我當然記得!昨夜的酒菜還算不賴。”
陳晞挑了挑眉,眸中卻帶著探究。他看著她不自然的神情,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他將輪椅向前推近了些,修長的脖頸也伸長了,抬眼看她。
“那你倒是說說,記得些什麼?”
沈暮白無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目光也不由得閃躲開來。
她不敢看他。自然也不想承認那些讓人羞於啟齒的幻夢。
昨夜確實沒有再發生什麼了。但此刻陳晞故作姿態,分明隻是為了引沈暮白上鉤,想要詐詐她,故弄玄虛。
她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調顯得平靜。
“我隻是喝得有些多,睡熟了而已,其它的……不記得了。”
他聽罷,那笑意到達眼底。他看著她,慢條斯理地說道。
“是麼?那就權當長公主說的是真的吧。”
悻悻而淡漠,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像是在妥協,又像是在無比的嘲弄。
對於沈暮白來說,她隻覺得胸口窒悶,說不上原由。呆怔在原地的她,沒有聽出他話裡話外的試探,她完全沒有去想,他還會存有什麼彆的意思。
她搞不清楚到底為何……可無論如何,她都是斷不能承認的!
昨夜的事若傳出去,她的聲譽、身份,與彆人的眼光。她雖然也沒這麼計較,但都將毀於一旦……萬不能讓這無法言述的情情愛愛,搗了她的稱帝之路。
她忽然抬頭看向他,目光寒冽,似乎多了幾分強硬,決絕異常,是在日光裡頭灑下一道冰冷月光。
“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再提。”
陳晞靜靜地看著沈暮白,她這樣的轉變讓人看不透。他抬起手,輕輕地將食指放在唇邊,慢慢舔舐,似乎在壓抑著什麼,又像是若有所思的靜默。又或許有什麼即將在沉默中徹底爆發。
這一動作落在沈暮白眼裡,卻如同一道雷劈開了她的思緒。她看著他那毫不避諱的模樣,忽然間閃過更多零散的碎片,那些不受控製的情感,似乎都在這一刻變得真實與具象。
沈暮白幾乎是脫口而出,她直麵著他,兩手在衣襟前互相交握,幾乎是要揉碎的力道。
“不可能的……”她喃喃出聲,是驚慌和絕對的否認,“不可能——”
他看著她的反應,唇邊的笑意逐漸淡去,取而代之是陰鷙一片。烏黑染上了他眉目,不過是一瞬間。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像是一寸寸地檢閱什麼,緩緩開口。
“不可能。什麼不可能?”
她這是在說,他們兩人斷不可能!
他自是知道這話頭裡的傷人力度,那句“不可能的”讓自己如遭雷擊,怨懟之火在眸中閃了一閃,痛擊著他的隱忍。她的話語,透過了衣衫,擊穿他一層又一層的防備。他曾經以為,或許還有那麼一絲一縷的真心。
然而此刻,她毫不留情地否認,像極了在他腳下鋪滿冰雪的路,每一步都讓他感到滑落至無底的絕望,冷得他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無數念頭交織,他本以為兩人之間即便有無法言說的鴻溝,也至少有過須臾的交彙。他用唇去撕開了自己食指的一小塊皮肉,卻不覺得有什麼痛意,雙眼的紅絲布滿,有什麼流動著。
原來如此!他心底泛起苦澀,她始終是那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而他,在她眼內,不過是一介低微之人,雙腿有疾,終究是無法與她並肩的存在。
這明顯的怨懟燃燒著他那隱忍許久的情感。他想質問她,想告訴她昨夜的相擁並非一場幻覺,而是由她主動。但他閉了閉眼,還是沒有將這些抹上了毒的憤恨說出口來,隻是又吞回了喉中。他不能失態,因為在她麵前,他已然失去了太多。
沈暮白見陳晞不應答,心慌與不安交纏成團。
“陳晞,我再說一遍,無論發生了什麼,你最好都忘了!”
她的話語像是命令,又像是在為自己築起最後一道防線,可她的潰不成軍早已顯而易見,那強硬不過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掙紮與窘迫。他也不再多言,隻是將輪椅緩緩轉了過去,背朝她,不再歡迎的冰冷。
“你儘管放心,我向來不屑旁人之口。”
他的話聽起來恭敬順從,但其中的冷淡卻讓人無法忽視,他就是要告訴她:他根本不想再談及此事。甚至,他流露出一些嗤之以鼻的看輕。
沈暮白看著陳晞送客的冷漠背影,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她雙手無措,臉上有些慌亂,但很快又被掩蓋。她努力壓下波動,抬起下巴。
“那便好。絕不要以為你能以此……來脅迫我。”
刻薄寡恩。
陳晞啞然失笑,在此事上,自己對她根本從未說過半分重話,他勾起嘴角,寒意雪冷。
“那如果換做是謝勉呢?他就可以是嗎?”
這是沈暮白最忌諱被提及的,而陳晞卻偏偏踩上了她的痛處。她此時是恨的,恨極了他那副洞悉一切卻又咄咄逼人的模樣。她語氣倨傲,不知道是什麼作祟,故意想說些讓他歇斯底裡的話來,但明明並非她的本意。
“你要聽,便告訴你,確實如此!”
她這番話如尖刀般紮進他血紅的、跳動著的心口,他驟然抬手,咬著牙想要捏碎什麼。
房間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兩人背對背的對峙。
沈暮白有想過問幾句,但微啟的嘴又不知道說些什麼,正欲轉過身,她隻聽到一記記響聲直墜地下。
“啪嗒——啪嗒——”
是陳晞將幾案上的碗盤酒盞悉數揮落到地上。
沈暮白大驚失色。
他這是在和自己撒氣?!
映入眼簾的隻有那支離破碎的殘羹剩飯,散落在地、湯汁四濺,透著冷卻已久的氣息,那野生巴戟天也早就沒了藥效。
陳晞坐在輪椅上,背對沈暮白。沈暮白看不到他的眼睛,猜想中他應當是暴戾不仁的狂風暴雨,似冰霜一般凝著一地破碎。
沒有好氣的沈暮白,不予理會陳晞這樣的不可理喻,她更沒有去勸慰他的道理。
於是,沈暮白摔門而去,重重的力道,發出悶悶而低沉的聲響,專門就是要給陳晞聽。
她要他,聽她的莫名與憤怒。
陳晞這才抬起頭,瞥向沈暮白離去的方向,他沒有生氣可言,而是一股深入骨髓的怨懟,轉為對自己的冷冷一笑,儘是自嘲。
回想剛剛的對話,他仍能感受到她的話在耳畔回蕩:“不可能!”
每一字都如同刀刃,將他最後一絲僥幸撕得粉碎。他為她不惜低到塵埃裡,卻換來了這般赤裸裸的羞辱。
過了良久,隻見沈暮白快步穿過長廊,臉色凝重,腳步聲在寂靜的郝府內回蕩,偶爾會碰到家丁幾人沿途問好。她的身影長長,映在漆紅的一扇扇門上,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她無暇多想。
沈暮白沉沉地深吸了一口氣,疾步推開陳晞寢房的門。
門吱呀一聲,陳晞正靠在輪椅上,像是和沈暮白爭執過後再也沒有挪動過那般,有些許頹廢和怠惰。他那劍眉星目中仍帶著陣陣想要殺人的冷意。他因為門被打開而抬眸,似是對她突然闖入感到訝異。
他望向她的眸光極冷極寒,語氣也淡漠非常,像是不熟悉的過路人一樣。
“還有何吩咐?”
沈暮白沒有馬上回答,因為她不停地喘著粗氣。她站在門口,竟有片刻的躊躇,似是躑躅不前。
陳晞見狀,有些試探。
“你究竟是來道歉的,還是想來繼續羞辱我的?”
她咬了咬牙,認真地直視他,嗓音顫抖,卻依然清晰。
“陳晞……保州刺史廖騰……死了!”
他的手指猛地收緊,輪椅上的扶手被捏得咯吱作響,原本冷靜如冰的麵容霎那間驚惶萬狀,他沉聲問道。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