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香轉身就要去門外取,劉太醫給陳晞備下的大物件。
方才聽得寢殿裡吵鬨的小春香,為皇太女鳴不平!
她不知道那些外麵烏七八糟的道聽途說,反正她兩隻眼睛看到、兩隻耳朵聽到的,都是皇太女為這個狼心狗肺的人折騰了一宿!真的不值當!
天色將亮,黎明的曙光悄然降臨。由深邃的墨黑漸漸轉為淺淺的藍白。
沈暮白往外看去,昨日的那些黑霧,已然不見蹤跡。
陳晞還是維持著臥在床榻上的姿勢,每喘一口氣,他都能感覺到牽動全身的不適與苦楚。
日夜更替,與他再無關係。
他沒有絲毫的興趣。
眼見著地平線逐漸明媚起來,晨曦透過薄霧,輕柔地灑在長樂殿的廊簷閣樓之上。
皇宮遠處的山巒在晨光的映照下,輪廓愈發清晰。
混著濕潤泥濘和草木芬芳,鳥兒嘰嘰喳喳的生機一片,也無法讓各懷心事的兩人,生出半分的心曠神怡來。
長樂殿外的花苑,清晨的露珠掛在葉片上,幾欲滴下,小小的湖上薄霧氤氳,如鏡一樣,碎銀般粼粼閃爍。
又是,嶄新的一天。
寢房的門被推開了,小春香輕聲地走近了過來,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小春香的身子完完全全就被前頭的大物件給遮擋住了!
她手中推著一輛嶄新的輪椅。
“殿下。殿下。這是為晞皇子準備的。”小春香恭敬地說道,她隻是一板一眼地做好事情,完全沒有想到自己這些話的份量,在陳晞聽來會有多麼諷刺,“這是連夜趕製的。皇子若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請工匠再做調整。”
這輪椅,不就是坐實了陳晞是個廢人的鐵證嗎?!
沈暮白都不敢去看陳晞的麵龐,她反正隻知道自己的臉色,現在一定難看得一塌糊塗。
這樣不合時宜的話,小春香怎麼能脫口而出的!
“住口!”
沈暮白幾乎是吼出來的,她猛地走向小春香,狠狠地瞪著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和輪椅一起往外頭趕,“誰允許的!給我扔出去!”
力道之大,讓小春香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顯然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隻是不知所措地看著寢殿內的沈暮白,再看看床榻上的陳晞。
還沒等沈暮白處理好這廝,陳晞的嘴角不住地抽搐,怒氣衝天地死盯著那輛輪椅。
聲音空洞且帶著令人害怕的譏笑,“真是勞煩皇姐費心了。一夜之間就能造好這樣華麗的輪椅!”
他的尊嚴就這樣被無情地踐踏,如一塊破布,隨意蹂躪、欺淩。
連小小一個侍女,都可以如此肆無忌憚!蹬鼻子上臉地嘲弄他。
陳晞從不恃才傲物,也不以才子自居,更不因擁有一張人人稱讚的皮囊,而沾沾自喜過。
男兒,看的是膽識、功名與真真正正的能力。
他雖一貫是不爭不搶的淡泊性子,但依然存著要榮耀滿身的心思。而現在,他就是個四肢不勤的廢人。
“小春香沒有其他意思。她沒念過幾天書,不會說話,你彆怪她!”
沈暮白對於下麵人還是比較袒護,她了解小春香,口不擇言不過是因為缺少教化,內心是樸實良善的。
“你們這是在羞辱!**裸的羞辱!”
陳晞近乎咆哮的口吻,捏起身邊的被褥,就要扔向呆愣住的小春香。
“沈暮白,那麼這都是你的意思了?你料定我這輩子都坐在這鬼東西上!”
“陳晞,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
沈暮白急忙解釋,許是神經緊繃又沒怎麼睡著,四下慌亂。
“……這是劉太醫的安排,與殿下無關!殿下,為了照顧你,根本沒有合眼,連手都……”
小春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的勇氣,她不太喜歡陳晞。雖然就打了幾次交道,但她都見著他戾氣橫生的麵孔。
暴虐無道!
哪家姑娘敢嫁給他,要吃苦頭了!
“給我住嘴!誰允許你說話的?!”
沈暮白厲聲打斷,這小春香怎麼越幫越忙。
“怎麼?合著,我還要對沈暮白感恩戴德了?!”
陳晞像是準備好了殺戮,冷笑著,“她的照拂不過是給彆人看的!若她無愧於我,何必這樣縮頭烏龜一樣,怎麼不敢和往日一般,對我頤指氣使了?”
“太醫的安排?還是你的殿下在背後指使?沆瀣一氣!”
陳晞的聲音越來越高,胸膛中熊熊燃燒著複仇的火苗。他的雙手緊緊抓住床沿,努力撐起自己的身子,卻因雙腿的無力而再次摔倒在床榻上。
目光如炬的陳晞,逼著小春香嚇得瑟瑟發抖,不敢再回話,低垂著頭。
猛地一拍,陳晞將怒火發泄在床榻上,如雷貫耳,“不說話?!竟敢在吾麵前口無遮攔!誰給你的膽子?說!”
在長樂殿裡的侍女們沒見過什麼風浪,平日也算是被保護得好好的,小春香聽到這嚴厲的訓斥,身子一顫,淚水便奪眶而出。她咬緊嘴唇,雙手緊握著衣角,就跪了下來。
話鋒尖銳,又咄咄逼人。
小春香直接被嚇哭了。
“你以為你是誰?對吾指手畫腳!皇太女身邊的人,都像你這樣無禮放肆,目無法紀?!”
陳晞念著眼前的侍女年幼,也不忍痛罵,但現下他沒有什麼可顧忌的,旁人有在意過他的想法嗎?
接著一頓冷哼斥責。
“滾出去!不要再讓吾看到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否則,彆怪我不客氣!”
小春香再也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她做的本就是苦差事,怎麼還要受這樣的苦楚。
她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肩膀也不住地抖動,抽泣著哽咽道。
“殿下,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隻是……隻是……”
沈暮白好聲好氣地勸慰,將小春香從地上扶了起來。
“小春香,你先行退下吧。吾召你,你才能再來。若沒有,就不許再在皇子麵前出現了。”
如獲大赦的小春香,連忙退後幾步,淚眼模糊地跑出了寢殿。
沈暮白能設身處地想象到,天之驕子的陳晞如今落得這般,該有多難過。
任憑誰都無法接受!
他急需一個宣泄的出口,她明白陳晞怒氣背後的不甘、絕望,卻也為小春女的無辜感到心疼。陳晞這番嚴厲的訓斥,既是對侍女以下犯上的懲戒,也足以見得他內心的憤懣與痛苦。
“你現下虛弱,彆多說話了。都是我的過錯……你需要我做什麼,儘管開口。即使我知道,任何的補償對你而言,也微不足道……”
一反常態,君子如玉的陳晞突然變得暴戾不仁,跋扈慣了的沈暮白反倒卑躬屈膝,放低了姿態。
是她,畢竟是她。
間接造成了他的悲劇。
“終於承認了?”素來歡喜著眼於將來的陳晞,卻看不見自己接下去的路。
“我沒有害你,但我的的確確有洗脫不掉的責任。”
沈暮白如釋重負一般,她把心裡話說出來,像是重新活了過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她有做君王的野心與行動,但當真的卷入、染指這樣不堪的鮮血淋漓,她亦退卻了。
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陳晞默然,他望著沒有被推走的輪椅,似是望儘了自己的此生。
前頭是兩個中等大小的木質前輪與後麵兩個大大的輪子,中間配上一張裝有上好皮革坐墊,有著雙扶手。
輪椅是手搖式的,可以讓患者自行操控行駛方向。
也算是萬念俱灰中,能為人保有的最後一絲尊嚴。
自此他的衣食住行,都離不了旁人的服侍照料。他就要在這把四輪的輪椅上了卻殘生。
沈暮白不便再多說,也不好再留下。陳晞醒來的消息,相信已經傳到父皇的耳中,他們應當很快就會趕來。
她不想再做不肖女。
留在寢殿不僅徒增煩惱,還免不了劍拔弩張。避開,是上策。她且去自己嫡親皇妹那裡,先躲躲風頭。
陳晞累了,看著她鬼鬼祟祟的步伐,也就任由著她偷偷地溜走。
不出所料,令皇沈則宸和令後杜曉禾,聽聞陳晞好轉後,立馬趕來。
“你且放心,我會讓她付出代價!”
這是令皇踏入寢殿後,對著陳晞說的頭一句話。
他的包庇已然無用,索性地將“人人得而誅之”的女兒,撂在台麵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意味。
令皇麵色鐵青,雙手負在身後,身形筆直,仿佛是一座巍然不動的山嶽。
每一步都帶著無法抗拒的威壓。
杜曉禾緊緊握著陳晞的手,“我的晞兒,是為娘的沒有照顧好你。都是娘的錯!都是娘的錯!”
杜曉禾說著就不停拍打自己的胸口,她在用彆人的罪過懲罰自己。
“小晞,”
令皇不好阻攔杜曉禾對兒子的疼愛,尷尬地摸了摸鼻尖,“你現在身子這樣……都是因為你這個皇姐的失察和縱容,沈暮白確實該死!寡人知道你受了不少苦。”
他停頓了片刻,心裡異常複雜,“你說,應該如何懲治她,才能讓你心中的怨恨稍減?但說無妨!”
陳晞反過來安慰著母親,拍拍她的肩膀,他怕母親接連遭受喪夫、兒殘的多重打擊,不堪負荷。對於令皇的詢問與主動請求,陳晞在思忖著。
沈暮白畢竟是他沈則宸的掌上明珠,若非必要,令皇怎麼願意見到她受懲罰?
令皇一來在試探陳晞的服從,二來是表現給杜曉禾看的,表現他絕沒有因為沈暮白是自己親生的,就徇私放縱。
因雙腿的殘疾而對自己的處境憤懣不已,陳晞深吸一口氣,強忍住心中的情緒,“……陛下,皇姐與我也都到了堪許婚配的年歲…”
令皇聽聞,一下子七上八下,一張還算保養得當的老臉都快崩掉。
他陳晞這是要懲罰女兒來侍奉他終身?以此作為交換的籌碼?
這……
“晞兒,拋開世俗之見,寡人是無謂親上加親的……但寡人和你母親,還都盼著你們能延續香火……暮兒比你還大上一些,若娶親是否,可能不妥……”
令皇察覺自己言行有些失當,此時拒絕,不是流露出對陳晞雙腿殘疾的蔑視了嗎?
他趕緊補充上,“也不能說不妥,有晞兒你這樣的夫婿可是她修來的福氣!就是……她脾氣不好、秉性也差了點,晞兒你真的能受得了娶個這樣的大娘子?”
看向沒有表情變化的陳晞,令皇更加惶恐了。他不會想讓沈暮白給他做妾室吧?
陳晞想過如此的報複手段,但他何必為了一個毒婦,搭進去自己一生的幸福!
他要的不是這個,陳晞緩緩開口,“陛下說笑了。我殘缺之身,怎敢惦記著萬人之上的皇姐。”
“那你要的是?”令皇摸不著頭腦了,希望陳晞彆再打啞謎了。
現在陳晞想要什麼,他都答應!
“努兵不除,人心不安。兒臣不願再見到皇姐,但也不至於要皇姐死。聽聞,努兵有意求娶皇太女,莫不如派皇姐前去和親,不僅可平了眾怒,也能享安定四方的美名。”
“不可!萬萬不可!”令皇斬釘截鐵地說道,“就除了這個,寡人都能準你。”
令皇心裡頭對陳晞生了疑竇。
他是如何知道的這個消息?
又是如何拿捏準了自己的心緒?
自己最是忌憚的,就是被他人提起努兵點名要沈暮白和親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