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張的小獄卒,跌跌撞撞地跑到沈暮白麵前,臉色如死灰般暗沉,話都說不太利索。
他的唇齒像是打了結,雙腿綿軟無骨似的,就要驀地跪下來,好不容易艱難地穩住了自己的身形,才勉強站定。兩隻老繭滿布的雙手交握,努力地控製住自己的驚顫。
頭兒教過的,莫不能在皇太女麵前失了儀態啊!被怪罪下來,要被一頓痛斥懲罰!
他低下頭來,他與皇太女雲泥之彆,怎敢直視?他的嗓音也因為恐懼變得嘶啞,“殿…殿下,柯世子在刑房裡自儘了……”
沈暮白聞言猛然一驚,“你說什麼?!”
刹那間,從地麵像是伸出無數隻手在,拉拽著她的心臟。她深知事情的嚴重性,也明白倘若這件事處理不當,自己也難辭其咎!
律令中明文規定,如果嫌犯在判決前受傷甚至死亡,涉及用刑逼供等一切不合理手段,來獲取證據的朝廷命官,一律罷免、嚴懲。
自戕就自戕,自儘就自儘,她對柯以凱沒有半點憐惜之情。好巧不巧,怎麼就死在了金獄刑房?
追究起來,她根本無從推諉!
除了……可以勉強推到,負責收監的侍衛長陸寧安身上。
“殿下彆去看了,他死狀極慘。奴才也不忍心多看呐!”
小獄卒咽了咽口水,他的視線依然朝向地上,整個人看起來失了生氣,“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奴才不知該如何是好,請殿下吩咐!”
此時還不能下決斷,沈暮白匆匆地就要趕回金獄,讓小獄卒走在前麵,帶路往著刑房方向去。
沈暮白邁入死了人的刑房,小獄卒卻扭扭捏捏地守在門口。
觸目驚心的橫屍刑房的景象,讓沈暮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不自覺地掩住自己的口鼻。
這後麵幾日的膳食,她不想進了。
柯以凱蜷縮在牆角處,沒有合上的雙眼圓睜,臉色青紫,身體梆硬,麵容因極度的苦痛和萬念俱灰,而顯得異常扭曲。像是在向沈暮白,痛斥著他的死不瞑目。
脖子處一道深入人骨的血痕,頸鏈般纏繞一周,致命傷口處噴灑出的鮮血幾近乾涸。
沈暮白強忍住恐懼和一陣陣翻湧上來的惡心,壯著膽子走近查看。
她記得,他明明被綁上了雙手!
柯以凱要完成自戕,不僅需要將禁錮他雙手的繩索挑斷,還需要躲過金獄獄卒的搜身,才能將利器帶入。
地麵上,赫然是一把水刀。
水刀個頭小小的,容易藏匿,刀尖呈柳葉狀,握手處的柄首是元寶形製,用的是通透的青白玉,工藝精巧,由上好冶金鍛造的水刀,是稀罕的利器。
“這裡是牢獄,怎會有水刀?”沈暮白疑惑地怒喝,這柯以凱死得太不是時候,又碰上這班獄卒辦事不利,“進來的時候,你們怎麼搜得身!”
小獄卒在刑房門口,忙不迭地急忙跪下,額頭與地麵來了個親密無間的接觸。小獄卒心裡像裝著擂鼓,轟隆隆地直打,怦怦直跳,仿佛每一下吐息都在宣告著,他的末日來臨。
哎……
確實是辦事不妥,出了這檔子事兒,現在隻能看皇太女如何責罰了。
麵對著皇太女的沉默,小獄卒不停地祈禱,希望能糊弄過去。小獄卒隻覺得涼颼颼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
沈暮白冷眼旁觀匍匐在地上的小獄卒,除了吃些分量的陸寧安,她也需要底下的小卒一齊來背這口大鍋。
看著這小獄卒,估摸也就十五六歲上下,年輕的麵孔透露出他稚嫩的年紀,衣衫有些鬆垮,他顯然對於這位尊貴無比的皇太女極其敬畏又不知所措。
眼前的小獄卒,還是孩子模樣。
那扇與外界唯一聯結的窗,不過巴掌大小,鑲嵌在厚重的高高在上的獄壁之上,其實這縫隙也不好稱之為“窗”。
一線忽明忽暗的光束,就這樣斜斜地射入刑房,打在看不清神色的沈暮白的臉龐上。
在刑房裡形成了一條微弱的亮帶,襯托著周遭濃厚的晦暗。
身處逼仄壓抑之中的沈暮白,內心江翻海沸,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當目光掃過那個小獄卒,不免微微動容,但很快又被她深埋的決絕所取代。沈暮白,你萬萬不能心軟!她反反複複告誡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
陳晞疾步走了進來。
這什麼世道!他還沒拿到特赦令呢,就如此大搖大擺來串門了?
正當她準備開口訓斥,陳晞做了一個將食指放在唇邊,要她先彆說話的動作。
不是,他憑什麼啊!
她是君,他是臣。
君臣之道不可逾越,沈暮白還是要讓陳晞明白這個道理,“誰讓你出來的?還不回去!”
對著沈暮白的質詢,陳晞置若罔聞。陳晞看到屍體就會反胃,他在囚室聽得響動,多次猶豫之下,決定插手。
想來也是在金獄死了人這麼大樁事情,不能坐視不理,畢竟自己與柯以凱還算有點頭之交。
與在步軍營洞穴裡遇上死漂奪命那次,這次看到屍體橫陳,少許好了些。
目光迅速掃過柯以凱屍體,陳晞上下打量了刑房環境,頓時明白了大概。
他徒手就撕下自己上袍上的衣角一塊,包著這塊衣料,他輕手輕腳地翻動之前禁錮住柯以凱雙手的繩索,再近距離勘探,和那道頸鏈一般的致命傷口
為了看得真切,他索性橫下心,用隔著衣料的右手,轉動柯以凱的下巴。
“小兄弟,怎麼稱呼?”他對著小獄卒,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這扇小窗,通向哪裡?”
“……賈慶。回殿下,叫小慶就好了。”小獄卒在這裡當班後,第一次有人問他的名姓。
陳晞讓小獄卒先起身,把事情詳細地說清楚,譬如是否有什麼可疑之處。
“我說陳晞!你是聽不懂我說話嗎?!我讓你回去,回你的囚室!這裡與你,全然無關。”
急赤白臉的沈暮白看陳晞,替自己擺上了一副儲君做派,上火的不行。
她伸手就去推走陳晞,要把他趕回他該待的地方。
“稍安勿躁。”就沈暮白那幾下,還不及撓癢癢的,陳晞任由沈暮白在自己胳膊上使勁,反手擒住了沈暮白的手,像是在說著彆鬨了。
合著他以為自己在這裡和他打情罵俏呢?!沈暮白立馬從陳晞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不要和這個人,牽扯不清。
賈慶這才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依然低沉著頭,他也不敢去看陳晞。
在皇宮裡做事也有一年有餘,他從來都不知道這些個皇子公主,到底生的什麼模樣。賈慶努力平複自己,說話聲音和蚊蟲似的嗡嗡小,這也怪不得他,屋裡頭的父母親,也沒教過他如何與人相處,隻讓他記得要勤勤懇懇便是。
“回稟殿下,這扇窗通向的是宮中的長敘廊。奴才巡查時才發現柯世子已自儘。可……在入獄的搜身時,並沒有發現攜帶任何物件!奴才……實在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請殿下明察啊!”
與陳晞所想一致,他陷入了沉思,再次看向柯以凱的屍體與那一線縫隙,隱隱覺得此事比自己猜想的還要複雜
水刀應是經由小窗扔進來,水刀是與脖頸上的致命傷口吻合,但是柯以凱的繩索上卻沒有被劃開掙脫的痕跡。
對此,他必須有所保留。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麵向沈暮白。
“我覺得此事蹊蹺。僅憑三言兩語不能下結論,徹查之外,最好能即刻奏報陛下。”陳晞低聲對沈暮白說道,“這畢竟關乎詳國送來的世子。“
沈暮白點了點頭,陳晞提到的聯通內外的小窗,是宮中所有人都可途徑的長敘廊。
父皇執掌期間,政通人和。因這金獄也好多年沒有關過人了,所以大家也沒有往這上麵去多想。
才過了多久?十足像是被攝了魂魄心智要向她討要溫存的陳晞,現下又如此鎮定,能條理分明和她來分析?
這兵法軍書裡頭,她最不屑的就是以美色來誘敵深入。
美人計,簡直是對女性先入為主的蔑視與輕賤。
想到陳晞竟是因為他們有肌膚之親,才正兒八經把自己視為對手,她一身寒戰就快要如飛雪般抖落下來。
憑何男子可以用智謀強取!而女子,就隻堪用皮相身段來換取權勢?!
她看著麵前的陳晞,他總有掠奪、品嘗、占有過後,流露出的自得與居高臨下,沈暮白不是滋味。
萬萬不可被他牽著鼻子走!
現下局麵已無法容許任何虛與逶迤,她須確保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
她立刻動身去尋父皇,將事情上報,一並將特赦令求了去。但金獄這邊,絕不可懈怠,讓有心人在混亂之際趁虛而入。
沈暮白下令安排,讓那小獄卒趕忙通報金獄的一把手,但在此之前,她會先調撥來自己的內廷侍衛隊,加派人手,嚴防死守,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破壞現場。
侍衛隊不到,獄卒不能走。
至於陳晞,她讓他留下,和賈慶一起死守刑房。就是為了他們好互相管製、監視。
對於沈暮白這樣的分配,大家都沒有異議。
身姿端正的沈暮白,終於出了金獄。她不想再來了。
如果沒有在短時間內找到裡應外合的那個人,換而言之,就是找不到那個壓死最後一根稻草、遞來水刀的真凶。自己拿內廷侍衛長陸寧安、小獄卒賈慶來墊背,還遠遠不夠。
她需要一個更吃分量的人,來為自己背鍋。沈暮白深知權力的博弈沒有退路,每一步都必須殺伐果斷。
彆怪我,是你自找的。
是他的一番話點醒了自己。
水刀可以是從外扔進來的,那也可以從金獄裡頭遞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