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麵對行刑隊,王子虛會回想起寧春宴帶他去見識才媛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如果用《百年孤獨》式的語言來描述的話,這件事應該是這個風格的開頭。可惜多年以後王子虛並沒有被行刑,導致這個開頭減弱了大量文學性。
王子虛對於“才媛”的理解,並不比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對冰塊的理解更深。也就是說,完全不了解。這對於他來說是一種全新生物。
他隨著寧春宴坐觀光電梯來到銀星城的頂層。上麵半球形玻璃幕牆,往下可以俯瞰東海眾生。穿過空曠的接待大廳,往幽深處走,就來到了才媛們的棲息地。
青綠色軟紗簾層層掩映,往裡彆有洞天。門口左右兩台假裝成假山的製氧機,水霧嫋嫋,將室內烘托得仿佛仙境。撥開薄霧往裡,四周幾條軟綿綿的絨麵長沙發,屏風上寫滿簪花小楷,微泛黃;檀香木的桌上擺著大大小小許多隻透明玻璃杯,杯裡盛著琥珀色液體,一朵枯荷清顴瘦削,旁邊金獸爐裡香煙嫋嫋,煙繞荷枝荷繞煙,直達上天。
幾位才媛閒坐在沙發上,兩人來之前正在小聲清談。或穿著小家碧玉的宋製漢服,頭上挽起雲鬢;或穿著黑色短裙,長腿交疊傲然斜倚。不太有魏晉風骨,也不像婉約女詞,但一個個都膚白如脂欺霜賽雪,皓腕明眸渾身名牌,光看lo就知道很貴。
王子虛本來在腦海中構想出了一種紅樓夢和林徽因家文藝沙龍的雜糅,李清照和謝道韞在銅雀台上曲水流觴,腦海中本來將浪漫和浪漫主義推向巔峰,但親眼目睹後卻發現這裡格外小資。她們的妝容精致得如同麵具,書卷氣甚少,倒更像是來參加某個嚴肅社交場合的。
看到寧春宴,除了一位神情倨傲十分麵熟的女人,其他幾位“才媛”都拘謹地站起身,一個還走過來迎她,語氣甚是恭敬:
“寧姐姐,您來了?”
寧春宴左右張望:“安幼南不在?”
“她今天帶一位新朋友去參觀我們的小詩閣了。”
“就是上次說的明德學院的那位?”
“對對,寧姐姐記性真好。”
“那行,我等她。”
“寧姐姐坐這兒。你總也不來,大家都很想你。沒你,我們這圈子總覺得少幾分權威性,辦詩會都沒了底氣。”
幾句你來我往的對話,兩邊就把很多事情交代清楚了。王子虛感覺信息量很大,但壁壘太多,他又什麼信息都沒聽出來。他跟著寧春宴乖乖坐下。
他一個大男的,坐在一群鶯鶯燕燕當中,頓時顯得格外紮眼。女生們本來狀態都很鬆弛,他混進來,如同一個小墨點混進一池清水,有種異物感。不少目光都照了過來,集中在他臉上。正對麵那個略有些麵熟的女人,更是毫不掩飾地直勾勾盯著他,一副審視模樣。
寧春宴坐下,又接上了先前的話題:“你們的詩會太高雅了,我的國學功底不深,不會寫詩,品詩更是亂品,還擾亂了你們思路,過來湊湊熱鬨,蹭蹭點心倒是挺拿手。”
那女生欠身:“寧姐姐謙虛了。父親向來不喜我讀太多雜書,唯獨你的《新賞》雜誌他同意我看。他說現在國內文學界亂七八糟一大堆,隻有你的水平他甚是信任。是以《新賞》雜誌我期期都看,也算是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文化享受。”
“你能夠喜歡,我就很滿足了。”
王子虛覺得這位小姐說話的腔調有些特彆。有點半文半白,但聽起來怪怪的,就好像一些沒有古文功底強行寫出來的古風歌詞。
那女生眸光閃動,看了好幾次王子虛,眼神頗為好奇,終於是忍不住,含笑著問道:“寧姐姐,從來沒見過您帶異性同伴過來,這位難道是……”
寧春宴倒是不害羞,點頭道:“哦,忘了給你們介紹,這位是王子虛,我們雜誌社的責任編輯。”
“那您跟他……”
“彆誤會,就是普通的工作同事關係。安幼南說她想見見,我就帶他來了。”
“哦,這樣……”
寧春宴倒是坦率,但那女生聽到王子虛的身份隻是編輯,眸子微微動了動,臉上好奇神色頓時衰減大半,還略有些失望神色。
看來《新賞》責任編輯這個身份在這位小姐的心中並沒多少分量。
揭曉身份後,照在王子虛臉上的視線消了大半。才媛們剛才的視線原來不是看他的臉,卻是在考量他的身份。不過,他倒感覺輕鬆不少。
他還是不喜歡被審視的目光環繞。
隻有正對麵一個頗眼熟的女人,視線還停留在他臉上。他還眼望過去,那女人又偏過頭挪開視線。
寧春宴又給王子虛介紹:“王子虛,這位是周清清,她父親是恒興銀行的副行長。”
王子虛連忙點頭致意,鬼使神差地往巨大的玻璃幕牆外瞟了一眼,恒興銀行的招牌就在天際線上,高聳的方尖碑似的大樓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周清清撅起嘴:“寧姐姐,下回介紹我可彆帶我爸的名號了,我不想一直被我爸的光環籠罩,都快失去自我了。再說了,咱們這裡是詩社,咱們隻談詩,少談點那些銅臭味的東西好不好?”
寧春宴笑著說好好。
她又給王子虛介紹了其他幾位,和這位被副行長父親光環籠罩的天使小姐一樣,都是家世顯赫,不是有個金融學家的爸,就是有個當廳長的媽。
這幾位也都和周清清一樣,不太願意被父母輩的身份代替自我人格,可寧春宴介紹起她們的家世,她們臉上的優越又不可抹消。
王子虛這才明白,原來這就是才媛。
首先她們都是名媛。愛好文學的名媛,就成了才媛。成為才媛的先決條件,不是才,而是財。
難怪寧春宴帶他來之前鄭重其事,像是引薦自己去什麼了不得的場合。
介紹到最後一位,寧春宴突然卡了殼,笑了笑說:“這位我倒是第一次見,不知道怎麼稱呼?”
這位就是自從王子虛進來後,便一直盯著他打量的那個女人。她的眼神肆無忌憚,就好似他欠了錢,而且一萬起步。
王子虛一直覺得她很眼熟,但想來自己又怎麼可能認識才媛?他有輕微臉盲,大概隻是跟認識的人有些相像。
沒想到,那個女人倒是開口說話了:“怎麼,寧才女是第一次見我嗎?我卻不是第一次見寧才女呢。”
寧春宴臉上頓時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是嗎?不好意思,我在哪裡見過您?”
她又對王子虛說:“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你了,王子虛。”
王子虛一驚,皺起眉頭。
那女人欠身過來,跟寧春宴握了握手,說:“我叫蔣夢瑤。”
她不說名字還好,一說名字,寧春宴和王子虛就更疑惑了。
蔣夢瑤是誰?
周清清介紹:“夢瑤姐是前段時間剛到我們圈子裡來的,她哥哥是訊易銀河的高層哦!”
王子虛眉毛一揚。他最近頻頻聽到“訊易銀河”這個名字。
訊易銀河是做社交媒體起家的,現在已經躋身互聯網新巨頭公司,旗下業務非常龐雜。
王子虛最近經常聽到這個名字,是因為葉瀾在家裡抱怨:輕言作為文曖在語療領域最大的對手,本來都被打廢了,但前段時間,訊易銀河強勢入場,把輕言給收購了。現在輕言的資金甚至比文曖還要充裕。
訊易銀河還利用自家的社群和媒體,大肆傳播輕言a。所以輕言最近增長勢頭很猛。
蔣夢瑤嘴唇比較薄,顯得有些刻薄,開口道:
“不記得我了?那你們肯定還記得張倩吧?”
“張倩?”
王子虛不期在東海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過去還在追他。他一時有些恍惚。
寧春宴眉頭微微皺起:“那天,在西河文會上……”
“我跟張倩一起去的。”蔣夢瑤接著她的話茬道,“記起來沒?”
“你是張倩的閨蜜。”王子虛想起來了。
周清清合掌笑道:“原來你們認識啊,看來大家都很有緣。”
她不知其中險惡,語氣輕鬆又天真。
蔣夢瑤說:“張倩前段時間還常常跟我提起你,她常常想不通,怎麼一直沒什麼才華的王子虛,能夠突然拿到文會頭名。原來你跟我們的評委寧才女關係這麼好,現在還是直接做了人家雜誌的編輯。我倒是心中有些明白了。”
她說得陰陽怪氣,寧春宴有些不快。
“你的意思是,王子虛拿了文會頭名,隻是因為跟我有關係?”
蔣夢瑤一攤手:“我可不敢這麼說。但是張倩以前跟王子虛談過,她都說他沒什麼才華。我隻是很好奇,他是怎麼突飛猛進,拿下西河文會的頭名的。”
蔣夢瑤的神情有幾分洋洋,王子虛本來還納悶這神情為何如此眼熟,現在才想起來,卻是和張倩慣常的臉如出一轍——都是用估價般的目光注視著你,且時刻預備著砍價。
寧春宴有些生氣,但是周圍都是各家的小姐們,在她們心中,寧才女可是向來知書達理,她自然不可能像在王子虛麵前那麼自由。她隻是瞪著蔣夢瑤,臉上擠出慘兮兮的微笑。
“王子虛拿下文會頭名,是評委們的一致決定,我想當時在會後,也給張倩當麵解釋清楚過這個問題。”
“你們是裁判,當然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咯。”蔣夢瑤躺在沙發裡,腳尖一勾一勾,看上去十分慵懶。
周清清小聲問:“原來這位王編輯是西河文會頭名?”
旁邊馬上有人接茬:“是啊,上一屆西河文會的頭名。”
“上一屆文會的那個頭名,就是這位王子虛編輯?難怪這個名字聽起來如此耳熟。”
蔣夢瑤的這幾段話,信息量非常巨大,幾位才媛本來還興致缺缺,聽到兩人對話,都不由自主直起了身子。聽八卦是人類的天性,她們也不例外。
旁邊一位小聲道:“上一屆西河文會的評委裡麵,不是還有雁子山嗎?”
“是啊。上一屆西河文會開完不久,我們還辦了一次文會賞析會,原來那時候我們就讀過這位王子虛編輯的文章了。”
本來已經消散了的視線,此時又重新聚集到王子虛臉上,還多了許多竊竊私語,視線話語交雜,如同蟲蜢般盤旋飛舞起來。
寧春宴受到鼓舞,挺起身子道:“上一屆西河文會的評委裡,不光有李庭芳老師,還有雁子山。雁子山會後可是公開說過,他給王子虛的分是最高的。你的意思是,王子虛連他都買通了?”
才媛們聽到這句話,都興奮起來。雁子山的名字在她們當中頗有分量,屬於高於憧憬對象僅次於文學的夢中情人那一檔。她們隻知道王子虛獲得頭名,不知道雁子山還打過最高分。
蔣夢瑤沒料到自己的攻擊會起了反效果,挪開視線:“我可沒這麼說過。文人圈子裡的事情,誰說得明白?”
一搞起陰謀論,那就沒個完了。蔣夢瑤打定主意懷疑一切。正在此時,門外紗簾一動,兩個女生進來了。
走在前麵的女生穿著一件褐色學院風的西裝外套,內襯是白色襯衫和藍紫色的格子裙。整體打扮淡雅樸素,或許是這些才媛當中最樸素的一個,但卻是最漂亮的一位,眉眼間格外生動有情。
但王子虛看她的第一眼,目光很可恥地被那女生胸前如同黑洞般地吸引了。明明看上去如此嬌小的女孩,胸前卻如此雄偉,實在算是異景,不看不行。
看到寧春宴,那女生小跑過來:“寧春宴姐姐,你終於來了!”
女孩聲音細弱溫柔,寧春宴笑著說:“小安,你要我給你介紹的人,給你帶過來了。”
王子虛心裡猜測,這位應該就是寧春宴要見的那位安幼南。
那女生視線移向王子虛,好奇地打量著他,眸子十分靈動,略有些嬰兒肥的臉上帶著一派天真的表情:“您就是王子虛?”
王子虛望向寧春宴,寧春宴衝他使了個眼色,提醒他先前說好的形象——
少說話、十分深沉。
王子虛回答:“嗯。”
“您就是那位登上了《獲得》頭版頭條的王子虛?”
“是。呃,不是,”王子虛還沒兩句就破了功,“我是頭條,但不是頭版。”
“太好了,我終於見到你了!”女生衝過來抓起他的手,“我老師說,這幾期《獲得》裡,寫得最好的就是你,你的《石中火》還在連載,接下來還要連載幾期?”
一股幽香直往人鼻子裡鑽。王子虛感覺這女生有些過度熱情,仰著脖子後退兩步,挪開了頭,求救似的望向寧春宴。
小看才媛了。眼前這位好像真的是個看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