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強調道:“這也會是我們未來工作的核心原則,我們拒絕‘空中樓閣’,我們更強調‘證據’,強調將前人的資料,研究學說,放到這套係統當中來尋找采樣,並反過來用這些采樣驗證前人的資料,確定其研究學說正確與否,予以勘校,最終以‘最大可能’原則,完成中古音的推擬。”
辜老看著對麵侃侃而談的周至,內心中真是充滿了驕傲,轉頭看向其餘幾位教授:“各位,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教授們紛紛舉手。
周至隻好看向辜老,這要像記者發布會上點記者提問那樣搞,對老師們也太不尊重了,隻好為難地看向辜老。
“那徐教授,你先問吧。”辜老點名。
“周至同學,我有一個使用上的問題。”徐教授說道:“應該肯定的是,這個係統,是我們國家到目前為止,第一份數據化的方言聲韻資料庫,甚至因為我們漢語聲韻獨有的特點,這樣的數字化語音資料數據庫,在全世界都是獨一份,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檢索方麵剛剛還沒有講到,而你提供給我們的論文裡也沒有這一部份。”徐教授又翻了一下擺在麵前的論文:“現在我們看到的,更像是一套係統設計說明書,而不是用戶使用說明書,我想要說的是,這套數據庫將來肯定不能僅僅承擔保存的作用,而是要投入應用的,是要對更多的聲韻研究工作者開放的,請問到時候我們會如何使用這套係統呢?”
“目前我們暫時定了兩個方向。”周至鬆了一口氣,要都是這樣的問題,碩士論文可就太好過了:“一個是學習方向,一個是研究方向。”
“我們從事語言聲韻學研究的,最容易遇到的一個難題,就是‘以字表音’的問題。”
“以字表音,不管是拚音,還是反切,還是其他一切類似方法,都存在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得有一個標準的‘音標’。”
“如果基礎發音的音標是不明確的,那麼用‘以字表音’法標注出的文字的讀法,就是不準確的。”
“這樣的弊端不僅僅在古漢語裡存在,哪怕是在現在流行的語言當中,依然存在。”
“比如英倫英語和北美英語,就是典型的例子,兩者在字典上的音標是完全一樣的,但是在讀法上卻不儘相同,因此而形成了英式英語與美式英語的區彆。”
“在音標還有明確讀法,可以通過語音資料學習鑒彆的情況下,這個問題倒是好解決,但是我們不妨試想一下,如果英語在數百年上千年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且目前留存的聲音載體也全部消失,我們僅僅拿著《牛津大字典》,能夠恢複出英式英語和美式英語讀法上的差異嗎?”
“很明顯是不行的,這就是以字表音法的最大弊端——信息的缺失。”
“我們這個係統現在就補上了這一環,我們不但留下了文字資料,還配套了真正的聲音信息,這樣哪怕再往下再久,都不會發生信息缺失的影響,後人都能夠知道我們這個時代語言的正確讀音。”
“也是因為這個問題,導致了信息缺失的情況下,自學聲韻學,就成了一個盲人摸象的過程。”周至說道:“小學之學興起的過程當中,受到當時研學條件的約束,讓學者們很難有機會可以進行推擬。”
“他們隻能在書房裡,像聾子研究聲音一樣研究古音的聲韻,同部間各文字在邏輯上的應對關係,不同時代韻書之間,同韻部文字的合並,轉化,通用關係。”
“應該說他們是很偉大的,因為他們用這樣的精神,也將裡邊許多關係搞得十分清楚了,但是後人未必能夠與他們同樣的驚才絕豔,想要在盲人摸象的情況下摸出大象的全貌來,難度太大,時間太長,對於知識的學習與傳播,太不利。”
“這套係統能夠解決的學習方麵的第二個問題就在這裡,它提供了樣本,可以讓學習者最直觀地對各種聲音分類進行了解和學習。”
“存古與合流現象並存的尖團音,隻看文字表述很難理解起來,但隻需要欣賞一段昆曲,京劇,就能夠直觀而準確地理解,比如……”
說到這裡周至唱起了一段京戲:“一見公主盜令箭,不由得本宮喜心間,站立宮門哪,叫小番——”
這段裡頭,主,小,都是間音字,與團音的一,見,喜,間,站等發音差異明顯,負責答辯的老師們一聽就笑了。
“肘子搞教學應該是一把好手。”評審組裡一位姓梁的教授就忍不住插嘴笑道:“嗓門兒還怪不錯的呢。”
“獻醜了。”周至自己也笑了:“我隻是想要表達一下再有語音資料留存的情況下再學習語音的問題,和沒有語音資料的情況下學習,其難度上的天壤之彆。”
“當然我們這個係統解決問題不僅僅是解決尖團音這一點問題這麼簡單,甚至現在有許多待解決的問題就埋藏在這個資料庫裡,等待著我們去發掘出來,加以研究。”
“比如剛剛說的尖團音的問題,在滬上方言當中的留存就很明顯,以之為樣本,研究起來就十分方便,反過來,這個問題研究透徹了,也可以輔助我們進行中古音推擬,對於一些韻部的劃分,就能夠很自然地理解。”
“又比如《平水韻》中的下平一先,下平十四鹽,下平十五鹹三個韻部,普通話地區的同學們掌握起來就很困難,記憶起來也很苦惱,我就讓粵語地區來的同學讀給他們聽,教大家唱粵語歌,學了幾首歌後,大家就對這三個韻部的區分有了深刻印象了。”
“現在有了這個數據庫,同學們就可以自行進行學習,能夠直觀地選擇聲韻區分明顯的方言進行聽讀練習,對於韻部區分,對於攝、等、開合、反切之類的聲韻學邏輯方法有更加直觀的認識,可以達到‘真聽,真學,真理解’的目的。”
徐教授被周至這句話牽動了情緒,想起了自己當年求學的經曆:“我們那個時候學韻文可真是花了大力氣了,凡是學習古漢語文學專業的同學,都將聲韻學一門視為攔路虎,啃下這門功課,真是用了拚刺刀的精神死記硬背,直到考研之後,遇到了更好的老師,才逐漸梳理出脈絡來。”
“就是肘子剛剛說的那個問題,這門學問要是沒人帶,隻靠看書自學,那就真如同聾子學音樂,隻能背誦樂譜,理解樂譜記號和節奏的關係,知道音階,強弱這些音樂元素的存在,卻無法將樂譜轉換成曲子形成直接認知。這樣學,真的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