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片刻之間就從即將得勝的光明未來跌入萬劫不複深淵的蕭山覺得自己找到了唯一的一條生路。
已經數十年沒有親身上陣的他拔出了那把用於指揮的馬刀,像是很多年前還在草原上時一樣,帶領著自己還能調動的中軍從土山上向下方撲去,目標直指那麵立在戰場火光中央的王旗。
作為一個喜歡見招拆招掌握全局的主帥,他甚至已經不敢去看那些從戰場邊緣衝鋒過來的西涼鐵騎,是用何種力度和角度與那些已經沒辦法展開防禦陣型的步卒相撞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無力改變注定發生的局麵,剛才他還在欽佩顧懷需要在前線釘下王旗以激勵士氣,可轉眼之間,需要搏命的就變成了他!
猛虎下山一般的遼軍主帥親軍與仍在土山下奮力前突的王旗親衛正麵對撞,血肉橫飛的慘烈程度一下子飆升了許多倍,雙方的每一次揮刀,每一聲嘶喊,都透著股不死不休的狠勁,但很明顯蕭山親軍的突然加入,使得原本就已經浴血廝殺許久的王旗親衛們陡增了許多壓力,一時之間戰線居然被那些發了瘋一樣的遼人推回了數十步之遠。
騎在踏雪上的顧懷看見這一幕,目光微微一凜,他還沒接到來自斥候的回報,因為蕭山的反應與決定做得太快,導致西涼騎兵剛剛發起衝鋒,原本穩居土山之上的主帥親軍就直接壓了下來,但眼見這些遼人如此表現,他自然而然猜到戰場的另一側發生了什麼,也明白眼前遼人如此瘋狂的原因是為何。
他們想拚掉自己的王旗!
原本帶著中軍儘數強渡作戰,不惜一切想要攻下土山的顧懷此時反而是不該急的那一方了,他高居白馬上迅速傳下幾道軍令,被遼軍主帥親軍猛烈攻勢壓得幾乎快喘不過氣來的魏軍立刻開始穩步後撤,儼然是不再試圖前突,而是要借助灘塗先登戰場所穩固的防線來擋下遼人這狗急跳牆的一攻。
這種戰場上以空間防線換取攻勢化解的卸力手段正是剛才蕭山用來應對顧懷中軍的,顧懷現在用出來,也算是現學現賣。
而此時再戰場的另一側,已經完成提速的西涼騎兵宛若一朵席卷戰場的烏雲,衝鋒的陣線拉得極開,將遼軍的後翼全線裹入其中,他們衝鋒而過的地方,那些倉促布防的步卒與不成陣型跑來相抗的精騎被摧枯拉朽般吞沒。
隨著他們越來越逼近土山,原本已經穩固下來的各處戰場逐漸出現騷動,尤其是困住魏國邊騎的過萬步卒與遼國精騎,由於他們也處在土山的後方,雖然沒有直麵西涼鐵騎但也相距不遠,甚至隱隱有了些陣型崩潰的兆頭。
再加上蕭山一直沒有軍令傳下,他們根本不知道到底該繼續困死那些魏國邊騎還是避開西涼騎兵的鋒銳,調度一時混亂之際,嚴絲合縫的軍陣陣型更是一時散亂,彆說對那些突然出現的西涼騎兵做出反應了,甚至在軍陣中反複浴血衝殺的李易都意識到,隻要他再帶著騎兵衝上一輪,這個大陣說不定就破了!
而終於,在跨越大半個戰場的衝鋒後,以最為精銳的五百騎兵為錐尖,陣型完全鋪開的西涼騎兵,迎頭撞上了土山下的遼軍步卒。
“轟!”
黑暗中騰起漫天的煙塵與駭人的聲浪,無數遼人發出淒厲的慘叫,幾乎隻是一瞬間,整個土山後方的遼軍就如同擋在洪水前的土堤枯枝一般被吞沒殆儘,甚至沒能形成像樣的阻礙而在親手砍死了幾個遼人,已經衝到土山近前的楊盛已經被這送到手上的滔天軍功激得雙眼發紅,他掃了一眼土山上方,卻突然炸毛了:
“媽的,帥旗呢?”
原本應該高居土山之上的中軍大帳去了哪兒?撤怎麼可能撤這麼快?可要是轉移,如今戰場處處廝殺,又能轉移到哪兒去?
“敵軍主帥在河岸上!正在和王爺的親衛對衝!”匆匆趕來報訊的幾騎高聲報道,“請將軍速速發兵襲其後背!”
“曉得了!”楊盛喊了一聲,傳令道:“成七,你引五千騎,從土山左邊繞過去,我走右邊!那遼軍的主帥若是在土山上,還真不好衝,既然他跑到了河岸上,嘿!這能封侯的軍功,是老子們的了!”
“郭図,你引五千騎,去右邊替那些邊騎解圍!今兒是咱們西涼兵來北境打的第一仗,親手把那些邊騎從敵陣裡救出來,以後西涼騎兵,天然壓他們一頭!”
軍令一下,橫掃過大半片戰場,在土山下完成又一輪衝殺的西涼鐵騎們一分為三,其中兩路繞土山殺向河岸,一路則是直接衝向了右翼,那原本就因為久久沒有軍令傳下以及邊騎左突右衝的步卒大陣本就極度混亂,如今又從背後遇襲,整個軍陣猝然崩潰,一時間不知道多少遼人在衝殺如風的騎兵威勢下棄械而逃,連回頭的勇氣都沒了。
黑燈瞎火中楊盛悶著頭猛衝,從土山下繞到河岸,眼前驟然出現一片遼人的後背,火光通明中那些遼人同樣茫然地看著突兀出現的西涼騎兵,原本廝殺聲震天的戰場,這一刻居然詭異的有了片刻安靜。
帥旗之下的蕭山閉上眼,身子一晃,就差點滾下馬來,但他最終還是強撐著傳下軍令,調撥兵力轉頭迎上從土山左右衝出的騎兵,希望能以此暫時護住後背,可明眼人都知道,兩支騎兵衝破步卒完成交彙,甚至淹沒掉他這裡的陣地,也不過就是時間問題罷了。
他看著對麵那已經後撤了數百步的王旗,看著半刻鐘之前還勇猛無比,此刻卻處處避開自己親軍鋒芒的魏國中軍,看著自己最後的一搏在騎兵的出現在化為妄想,微不可見地一歎。
此刻他的心中倒是沒什麼懊悔之類的情緒,因為這一戰他確實沒有想到顧懷還藏了足足兩萬的精銳鐵騎,而最讓他想不通的,則是這兩萬鐵騎壓根沒有出現在之前的軍事對峙中,甚至斥候都沒有尋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但他對於兵力的誤判是無可避免的事實,今日之敗責任還是在於他,隻是這一戰過後,魏遼之間局勢又會如何?大遼的宏圖霸業還能實現麼?難道吞並中原的戰略,會是引發橫跨從東海到西域的帝國垮塌的禍首麼?
不過這些應該都和他沒關係了。
蕭山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親軍在騎兵的衝擊下陣型大亂,看著剛剛還一直後退的魏軍中軍再次壓了上來,和騎兵、土山形成四麵合圍之勢,看著身邊那些遼人的臉上充滿了驚恐絕望的神情,他知道自己的軍令已經無法再傳達出去,當自己的中軍全軍覆沒之時,其他戰場的遼人,估計就要徹底潰敗了
他還是維持住了自己身為遼國主帥的驕傲,沒有棄旗而逃,也沒有狼狽下馬躲在親衛身後,護住他的親衛越來越少,廝殺聲越來越近,然而蕭山隻是遙遙與那杆王旗對視,沉默地等待著,等待著那道白馬上的身影來給自己一個體麵。
但連這份體麵好像都沒有。
“大帥,蕭弘!蕭弘他叛了!”
親衛的叫喊讓蕭山回過神,他回頭看去,一支不成編製但是悍勇的隊伍從土山上殺了下來,直插自己帥旗的後背,領頭的一人,前些天還在全軍麵前被他下令抽過鞭子。
蕭弘同樣看到了帥旗下的蕭山,但和蕭山的平靜不同的是,他的神情很猙獰,他的雙眼已經赤紅。
他的身邊跟隨著過百人,其中有魏國的諜子,也有他信得過的親衛,甚至有茫茫然中跟著他求一條生路的遼人士卒,他在土山上等了許久許久,終於等到了這個蕭山身旁護衛最少、陣型最亂的時刻,他知道自己剛才已經錯過了最好的向顧懷徹底投誠的機會,但沒關係!隻要能拿到蕭山的人頭,他還有機會!
他終於撕下了這一年來戴著的麵具,終於不再畏懼自己的身份暴露在所有人麵前,雖然仍舊是迫不得已才做出的選擇,但讓他感到憤怒和不解的是,他居然還感覺到了一絲,輕鬆?
為了自己的野心活下去!不要在乎彆人的眼光!背叛生養自己的帝國又怎麼樣?他沒得選!
揮刀的間隙裡,一道道聲音在蕭弘的心中怒吼著。
近了,更近了!再往前衝一些,就要夠到那帥旗了!這顆人頭他一定要拿到,他背棄了一切,就一定要在顧懷那裡有一個足夠高的起步!
蕭山眼睛裡浮現了很多情緒,疑惑、憤怒、不解但最終都化為了平靜和釋然。
之前果然就該心狠一點麼看來自己終究還是犯了錯的。
他看著蕭弘浴血殺到了自己的麵前,看著最後十餘個親衛撲了上去,然後被撞開,看著蕭弘那張遍布血跡卻依稀還能讓他記起,很多年前蕭弘在自己帳下聽命時的青澀的臉,看著那顆被他奮力丟到自己麵前的碩大的圓球,在馬上坐直了身子,沒有後退。
“來,予你大好前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