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實話，如果不是王爺，但凡是其他人讓老子剛剛趕了幾千裡路，水都沒喝上一口就得帶兵衝鋒，你看老子不把鞭子扔他臉上。”
深沉的夜幕下，已經著鎧的楊盛回頭朝幾個同出西北的騎兵將領笑道。
他這話也確實做不了假，因為在他身上，在那些將領身上，那隻是身後過兩萬的西涼騎兵們身上，那股趕路的風塵仆仆是掩蓋不下去的。
從西北到河北，兩萬騎兵緊趕慢趕花了近三個月，這倒不是因為他們速度太慢或者消極怠工，而是因為地方上調撥糧草、提供補給太花費時間，人和馬總不能餓著肚子趕路吧？
當初在顧懷解決了西北邊患的時候，身為涼州軍司主將的楊盛還覺得自己以後怕是要佩著腰刀養老了，畢竟西北無仗可打，三個邊州軍司馬上就要合並，他要麼去朝廷當個吉祥物，要麼在西北看著黨項人和遼人死磕，反正都輪不到他繼續提刀上陣。
後來顧懷離開西北，曾在帳下聽命的楊盛還覺得遺憾，畢竟在扶持西夏滅國的過程中，西北打的那幾場仗實在太過爽利，整個涼州軍司都過了個肥年，以後怕是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可沒過多久一紙調令就到了他手上，征調兩萬西涼鐵騎去往河北，參與接下來的北伐，楊盛二話不說就以權謀私攬下了這好事，用他的話說那就是看老子這次不去河北撈一個軍功侯回來。
隻可惜這段路長得令人發指，或者說要不是河北太過缺兵，任誰也乾不出這種從西北調兵入河北的事兒來，楊盛一開始還覺得估計是趕不上這場北伐了，嘿，可誰知道他運氣就這麼好呢，剛到邊境屁股都沒坐熱乎了，就發現魏遼已經在白溝河邊上打起來了。
真是老楊家的祖宗保佑啊，世襲的爵位有著落了。
“其實仔細看看，這河北的平原也挺適合跑馬的，”楊盛說，“原本還擔心西涼騎兵過來打仗不習慣，可這麼一看也沒啥區彆嘛，衝就完了。”
“還是得講點戰術的，”有將領說，“根據斥候回報，左翼、右翼兩軍的兵力已經完全糅合在了一起分不開，衝得太狠容易把自己人也衝散，而另一邊那些邊騎已經陷陣，不好替他們解圍。”
“王爺的軍令怎麼說的？”
楊盛撓了撓眉心，根據斥候畫出的地圖比了半晌，終於確定了一個方位：“直衝敵軍中軍。”
“這活兒我熟啊，要不我來帶？當初在西北，論衝陣奪旗你們都得叫老子爹。”
“放你娘的屁，”楊盛斥道，“你也不看看戰場上是個什麼情況，擺鋒矢陣型那不是浪費？遼人十來萬兵力全部被纏住了，根本不用衝陣，直接把騎軍鋪開，朝著那土山突過去就完事兒老子也不仗著軍職高和你們搶，這次誰砍的腦袋功勞就是誰的，不過話得先說好了，以後咱們就是北境的人，你們可彆搞吃乾抹淨擦嘴不認出身的勾當，咱們西涼來的就得抱成一團，懂不懂？”
有人不耐煩了：“哪兒那麼多廢話，那麼多魏人在死戰，你在這磨嘰什麼？”
“老子不是在等大軍整備麼。”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一個將領翻身上馬，“走著？”
楊盛將地圖塞進懷裡，上馬拔刀，剛才那股無賴隨性的眉眼瞬間掛上了鐵血，冷冷一喝：“西涼鐵騎聽命！”
“在！”
長刀落下，馬蹄聲動：“衝鋒！”
大地的震動驚動了戰場上的所有人。
尤其是土山上的那些遼人，還未接戰，視野開闊，很容易便發現了夜幕儘頭出現的連綿火光，當意識到那些火光代表著又一支騎兵的出現時，他們的感受也遠比那些隻是感覺到不對的遼軍士卒更加強烈。
火光映不亮黑暗，而那火光下的騎兵彷佛比黑夜更深沉，像是一朵突兀出現在戰場外圍的烏雲而光看自家主帥的臉色便能確定，這支騎兵一定不是自己人。
一時間不知道多少遼人在祈禱這些騎兵不要太多，然而他們馬上就失望了，因為夜幕下出現的火光沒有減少，這意味著那一片呈尖錐狀鋪開的烏雲後方還有可能無限擴寬，擴寬到吞沒這座土山。
即使是斥候先探到了他們並送回了消息，此時的遼人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了，那片烏雲已經接近了戰場，從側翼不講道理地殺入，那些零散的可憐的防守兵力幾乎是一瞬間就被吞沒，而那支騎兵的目標也很明確，他們的眼裡沒有側翼，沒有陷陣的邊騎，隻有這座土山，以及這座土山上的帥旗。
一個遼軍將領立刻看向自家主帥，發現剛剛還指揮若定的蕭山此刻嘴唇發青，隻是在帥旗下強坐不動，便大聲喊道：
“大帥，還請速速調兵防禦！一定不能讓那支騎兵衝到土山近前！”
蕭山轉過頭，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才說道：
“哪裡還有兵？”
要完成對魏軍的全麵壓製，就算遼軍兵力勝過魏軍，此刻也已經兵力儘出了，連防衛大營的後軍都拔了上來頂住奔襲的大魏邊騎，哪裡還有兵力，能去擋住這神兵天降突兀出現在戰場上的西涼鐵騎？
“那也不能眼睜睜”
“還有一個辦法，”蕭山強打精神，環視了一圈自己指揮係統下的將領、文員、軍吏，“即刻將全部兵力壓上，硬吃掉土山下方的魏國中軍，甚至吃掉那位魏國的藩王，他算到了此時！一切都隻是為了這支騎兵做鋪墊，可他忘了，為了讓這布局更能實現，他也把自己放到了最危險的位置！”
他迅速拋卻掉那些無用的情緒，冷喝著傳下軍令，原本高居土山之上的中軍大帳立刻動了起來，看那模樣，分明是要往前，與那杆豎立在土山下方的王旗分個生死！
身處半山腰的蕭弘看清了這一切，所以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心境。
厲害啊
先是全軍強渡，構築兩翼戰場，分去一部分遼軍兵力，然後中軍過河，正麵對撞，逼得遼軍也要全軍儘出，全線開戰最後更是讓邊騎冒險奔襲，就算沒能衝倒土山，也將最後一支預備的遼軍兵力吸引了出來，自此遼軍兵力雖盛，處處戰場占優，但已無多餘兵力可用。
而此時再出現一支從戰場外圍殺入的西涼鐵騎
做餌不難，以身做餌也不難，難就難在步步設餌，而且餌食無毒，這才能讓蕭山這種沙場老將也上個惡當，畢竟沒人能對即將到來的勝利不動心，蕭弘自認就算把自己換到蕭山那位置，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不對，蕭山已經做到了極致，他甚至沒犯什麼錯，預備兵力被全部引出來全因為顧懷精妙地切割戰場而已，要想局勢占優蕭山隻能連後軍都拉出來，因為顧懷是真的不要命一般把中軍攥成拳頭遞了過來搏命！
這麼一看自己當初敗得還真不冤枉。
夜風裡蕭弘深深地歎了口氣，他看著有了動作，剛剛還靜待勝利此刻卻不得不狗急跳牆同樣搏命的遼軍帥帳，心想自己這眼光難怪能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半刻鐘之前他還在說顧懷的算盤落了空，可誰知道顧懷從袖子裡摸出了第二張算盤來。
他看向一旁袖手看戲的士卒：“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麼？”
“錦上添花可不如雪中送炭啊，將軍。”
“我知道，”蕭弘平靜說道，“能穩贏的情況下，開的價碼自然就要低一些。”
“低上很多。”
“但就像養狗一樣，想要狗咬人，骨頭總還是要管夠的，”蕭弘說，“你要知道，當我選擇成為一條狗的時候，我在上京的所有親族，都會被陛下殘忍地殺死，而其中還包括我的母親與過了門的妻子。”
“所以，這是在談價錢了，”士卒點頭，“可將軍你從來都是個狠得起心的人，連耶律洪那樣的母舅，也說賣就賣了，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我都能為將軍你找出些理由來，比如老母年紀大了早晚要死，不如為兒子的富貴前程做些貢獻；比如將軍你的那位發妻，雖然過了門但一直沒有子嗣，以後多娶兩個也就行了；至於友人親戚什麼的，將軍你最好還是彆提，否則我怕我忍不住笑出來。”
蕭弘看著他，許久不語。
戰場的喊殺聲越來越大，那支騎兵離土山越來越近，留給蕭弘思考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片刻之後，他說道：
“告訴我怎麼做。”
士卒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夜色下陸陸續續有人靠了過來。
“這裡有二十七個人，彆嫌少，現在這情況，能有這些人用就不錯了，不管你做什麼，他們都會跟著你，哪怕是去殺那個遼軍的主帥也一樣。”
“怎麼殺？”
士卒接過一個人手中比腦袋還大的圓球狀物體，他說道：“將軍你知道嗎，這樣的珍藏版天雷，整個大魏都隻有三顆，王爺一直說，要讓它炸得足夠驚天動地，足夠名垂青史，你覺得，今天是不是這第一顆該派上用場的時候？”
蕭弘看著那顆注定會名留青史的天雷沉默片刻，問道：“炸完之後呢？我會被蕭山的親軍直接砍死。”
“所以說搏命的時候到了啊將軍，”士卒笑道，“這二十多個人當然會不要命地護衛著你，但能不能活下來，終究是要看你自己的，聽我一句勸，得手之後，就往那王旗下麵跑吧，跑得越快越好，把過去那些影子都甩在身後，從今天開始，遼軍大營裡的軍需官就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您，隻會在王爺的庇護下，奪到屬於您的那一份。”
“遼人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