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拔強渡的軍令傳下去後,原本在南岸與對岸大軍對峙的魏軍中軍齊齊動了起來,原本遊弋在河麵上的一些渡船也開始靠岸,五百名背負大盾的盾兵率先登船,在他們身後,則是負責壓製河岸敵軍的線列步卒以及陷陣突殺的王旗親衛。
白溝河河水不深,所以渡船的容量也有限,這些渡船或是從黃河渡口征辟,或是在這一年中慢慢趕製,所以外觀不一,如果不去看船上密密麻麻的士卒已經架好的火炮,倒像是行商的商船不過考慮到對麵的遼軍連水軍都沒有,所以也實在算不上寒磣。
兩軍的中軍對峙處本就是白溝河河道最窄的地方,前後不足千步,若想強渡比起上下遊都要簡單得多,隨著顧懷軍令一下,護衛中軍的各處將領紛紛招呼兵馬,集結準備上船,隻是放眼望去,人人皆是麵色複雜,畢竟誰也沒料到兩岸的戰略對峙持續了這麼些天,結果突然就白熱化到了連中軍都要全軍強渡白刃作戰的地步。
如此在兩翼步卒已經強渡廝殺,下遊騎兵還在糾纏的情況下開辟第三戰場,固然會極大擾亂對岸遼軍的兵力部署,從而分擔各處戰場的壓力,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雖然此處渡河極易,可當麵不僅有遼軍堆砌起來的土山,還有土山旁邊嚴陣以待的數萬遼軍步卒精銳,就算魏軍能靠著火炮火槍強行登岸,可一個不小心怕是就要被壓在土山下到河灘前的這片區域中,然後傷亡慘重。
但戰況已經到了這一步,已經容不得猶豫半分,拱衛中軍的盾陣刀陣、戟兵槍兵在各自軍官或嚴厲催促或大聲鼓勵下,不到半刻鐘便紛紛在河灘上集結列陣完畢,在負責先登的魏軍士卒已經開始於對岸展開廝殺的時候兩邊也開始緊急鋪設浮橋,南岸魏軍鼓聲大作,在河對岸遼軍中軍終於按捺不住出現的些許騷動中,數百舟船齊發,無數士卒踏著簡易的浮橋衝過河麵,震天的喊殺聲裡,幾乎是一瞬間,就將兩翼原本已經爆發的戰鬥再次提到了更高潮。
十裡河岸,再無一處平靜!
而此時剛剛得到親衛彙報的陳平聽見了自己右翼傳來的動靜,登高而望,看到那麵王旗下中軍過萬士卒強行渡河的場景,不由胸中一陣激蕩,他接連傳下軍令,命全軍沿著已經開辟好的河灘陣地朝著中軍靠攏,擴大戰果的同時護衛起了中軍的側翼。
另一側廝殺得已經疲憊不堪的李正然,在勉力擊退了遼人的一波攻勢後,也察覺到了中軍的異動,他身上還帶著長城之戰時的舊傷,此戰已經無法再重演身先士卒的一幕,剛剛灘塗陣地的防線幾度差點崩潰,讓他心驚膽戰許久,而此刻隨著中軍強行渡河,遼人的注意力幾乎是瞬間就被吸引了過去,讓他這一麵的壓力驟然一鬆,隻是李正然臉上卻不見絲毫喜意,隻是轉頭看向中軍方向,喃喃道:
“王爺您可彆太冒險啊,今日戰場能死幾萬魏人但您可千萬不能出事!”
隨著中軍的渡河,兩翼魏軍的壓力頓時減小了許多,但中軍處先登陷陣的王旗親衛卻是甫一登岸便遭遇了預想之中的苦戰。
所謂王旗親衛,是最近才有的稱呼,顧懷當初離開北境巡狩大魏時帶了三千河北親衛,一路轉戰西北西南江南,那三千親衛原本就是精銳,走過這一遭後便更上了一籌,在顧懷回到北境就藩後,因為十餘萬邊軍俱在幕府統轄之下,所以朝廷便沒有再給象征性的藩王三護衛編製。
但堂堂藩王肯定要有足夠展露威儀的親衛,三千還是太少了點,所以這兩個月邊軍中掀起了一股遴選王旗親衛的風潮,那些最勇猛、最忠心的漢子才有資格參與進來,王旗親衛隻有五千,五千個名額幾乎彙集了整個邊軍的精銳,想要進去也足夠簡單,實打實的軍中擂台,乾翻一個,你就能進!
這種選拔方式透著股北境獨有的粗獷畫風,在建國百年卻處處透著股窩囊氣的大魏堪稱獨樹一幟,甚至連王旗親衛的兩個統領也就是王五和魏老三都放出話來,誰能單挑掀翻他兩,統領的位置也不是不能讓出來!
這般篩選出來的軍隊,勇猛程度可想而知,而顧懷也是知道中軍強渡後登岸後的白刃戰,才是最為慘烈的廝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讓原本應該護衛在他王旗之下的親衛頂了上去。
也如同他預想的那樣,在一開始渡船還沒靠岸的時候,遼軍就因為對岸中軍的異動迅速做出了反應,河岸上的兵力迅速增加,無數弓弩手朝著那些渡船開始放箭,數輪齊射之下,鋪天蓋地的箭雨幾乎淹沒了那些強渡白溝河的渡船,而且其中還有火箭,一艘渡船上攜帶的天雷被其引爆,整艘船在轟然的爆炸中四分五裂,在河麵上掀起驚天波瀾。
但沒有渡船因此減速,相反的是,在撐過了數輪箭雨之後,已經過了河中心的渡船也終於等到了可以反擊的距離,此時還沒入夜,火槍火炮一同轟鳴,咆哮著朝河岸上的遼人傾泄著怒火,船頭、灘塗一時間不知道多少人被釘死當場,或是中彈倒地,更慘一點的則是在炮彈下屍骨無存。
而就在這樣槍林彈雨羽箭如星的場景中,第一艘渡船,靠岸了!
提著大戟的王五率先跳下船幫,那張臉上露出的猙獰笑容讓每一個直麵他的遼人都心生寒意,他越過盾兵舉起的大盾,抖擻著鎧甲衝入了圍上來的遼軍之中,大戟橫掃,直接將幾個遼人一齊砸飛了出去!
魏老三護著他的身後,見他殺心起了又想獨自衝陣,隻能喝道:“五哥!那座土山!”
王五咬了咬牙,總算是想起了比起殺敵,帶著親衛往那座土山下突殺更重要,他避開一處刁鑽角度射來的冷箭,用大戟擴寬眼前的陣地,等到身後親衛齊聚,才開始向著那座土山殺去。
然而此時灘塗上已經死去了不知道多少人,圍過來的遼人越來越多,被刀光席卷而入的親衛竭力廝殺著,硬生生在灘塗上開出一條帶血的道路來,幸運的是此處頗窄,能湧過來的遼人比較有限,再加上天色越來越昏暗,一片混亂中,總算是讓先登的魏軍勉強站穩了腳步。
站在土山上的蕭山眼神一凝,死死看著那慘烈的戰局,接連傳下幾道軍令,調動最為精銳的兵力堵到土山之前,他不知道魏人或者說那位大魏藩王想做什麼,但不妨礙他調兵遣將把他們這看起來像是最後一搏的突擊給堵死,帥旗之下的他並沒有被這突然黑虎掏心一般的襲擊給弄得驚慌失措,反而油然生出一股明悟。
魏軍著急了!
他們看自己的中軍久久不動,看兩翼戰場雖然有所建功卻無法撼動遼軍根本,知道再這麼拖下去必然是遼軍反渡河的結局,所以才不顧一切地將中軍都壓了上來,頗有些黔驢技窮的味道。
隻要能擋住這一波,大勢定矣!
站在他這個位置,借著夕陽的餘暉,能清楚看到那支悍勇無比身著黑甲的精銳親衛如同一支箭矢,在河岸上拚命地朝土山突進,為身後的魏軍開辟道路,一開始確實宛若熱刀入油般乾脆利落,但隨著衝得越深,受到的阻力也就越大,如同黑雲一般湧過去的遼軍正在逐漸將他們淹沒;再看向更遠的地方,能察覺到一支打著“陳”字旗號的魏軍正在瘋狂地向這邊靠攏,護住了戰場的側翼,但也無力改變戰局。
“這樣下去不行。”
深陷戰陣的王五看著那彷佛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土山,看著那蔚然不動的遼軍帥旗,殺紅了眼的他說道:“根本衝不過去。”
“兵力還沒有全部過河,還能再試試,”魏老三說,“等到中軍全部過河,也該入夜了,到時候遼人一定會亂起來,那就是機會!”
“你說咱哥兩要是把那遼人主帥陣斬了,該有多威風?”
魏老三反手一刀將衝上來的遼人劈倒,搖頭道:“就算能衝到那兒,也已經乏力了,五哥咱們就是打頭陣的,估計負責斬將的另有其人,雖然我不知道王爺想做什麼,但王爺從來不打無把握的”
他話沒說完,就哽在了喉嚨裡,王五疑惑至極,忍不住回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然後也被夕陽下河對岸的一幕弄得心神激蕩。
原來隨著渡船接連運兵,中軍已經有過半強行渡河,而隨著渡船再一次回到南岸去接運兵力,下一波登船的赫然是那匹白馬和那支王旗!
代表著大魏藩王身份的旗幟在渡船上迎風招展,儀仗下方的白馬上端坐著一道身影。
非隻是王五魏老三一時怔住,便是得到消息的陳平、李正然,甚至已經被遼人包圍的武安才,或是兩岸的所有魏人、遼人此時都明白過來。
魏軍主帥,大魏藩王,北境之主,居然在萬人混戰的局勢下,沒有在河對岸看著他們廝殺,而是親自渡河而來,隨他們一同死戰!
戰鼓生越來越大,好像緊扣著所有正在北岸死戰的魏人的心臟,告訴他們。
要麼攻下那座土山,要麼一起死在北岸!
王五魏老三恍然回過神來,對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們身邊那些衝得越來越乏力、傷亡越來越慘重的親衛們也如出一轍地再次拔刀而起,不管不顧,直直地朝著對麵那些同樣目瞪口呆的遼人,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