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麵戰場上一次成功的突擊和衝鋒就決定了一場戰爭的勝負,繼而撬動整個戰局的天平,為接下來的一係列戰事定下基調,這種事情,古往今來實在太常見了。
比如钜鹿之戰剛剛奪得兵權的項羽破釜沉舟,全軍以一當十,大勝之餘直接宣告了秦國的末日;
比如李靖滅突厥,蘇定方領兩百騎兵不顧一切地衝到可汗帳前,居然直接讓數年前還威逼唐太宗的厥就此滅亡;
比如伊蘇斯會戰,亞曆山大大帝關鍵時刻一次舍命的騎兵突擊,將整場會戰戰局優勢而且幾乎沒有多少失誤的波斯人擊敗之餘,直接順勢毀滅了延續數百年的波斯帝國。
而換到現在魏遼之間在飛狐關下的廝殺,便是那兩萬從側翼殺入的騎兵洪流,在已經持續廝殺了一天一夜的戰場上,直接衝翻完成集結加速的遼國精騎,而且是用一次極為精妙的分陣迂回,合擊之後將那如同力儘之箭的遼國騎兵攔腰衝斷。
這副景象在長城上看去實在太具有衝擊感,也難怪原本已經完成對長城壓製的遼國軍隊齊齊一滯,而那些被圍死、被逼得快跳長城的魏軍,也在筋疲力儘之後爆發出了驚人的士氣。
因為任誰都能想到當這戰場上的一幕傳出去,當大魏邊騎正麵衝鋒勝過遼國精騎後,所能引起的局勢變化。
遼國是遊牧民族,是靠騎兵起家的,雖然草原上的騎兵來來回回就那一套,騎射奔襲,頂天了掏個重騎出來,但架不住這一套實在有效,稍微一點改進就可以讓草原騎兵鞭笞天下,然而今天,魏國訓練了一整年藏了一整年的邊騎,用一人一人三火槍以及無數天雷開道,外加悍不畏死的對撞拚刀,直接將遼國精騎那天下無敵的氣象一刀捅破,對遼人所能產生的震懾可想而知。
遼人最擔心的一點成真了,火器不僅隻能運用在步卒大陣,還能用在成建製的騎兵上,而且魏國要麼不拿出來,一拿出來就要在戰場上正麵頂個勝負。
這就像剛才舉的那些例子,是新舊力量的平衡或者不同路線的分歧終於來到了臨界點,然後雙方又不約而同地選擇用戰爭這種方式來解決問題時,戰場上發生的最關鍵的那一幕才有資格為時代掀開新的篇章。
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原民族騎兵正麵勝過草原騎兵,魏遼國戰中呈現出的力量對比在這一刻完全顛覆,李易的這次帶兵衝鋒似乎足以載入史冊,可考慮到北境花了一年才湊出來這麼一支邊騎,還不能和遼國以騎對騎以步對步,所以又似乎差了點意思。
但不妨礙所有看到這一幕的魏人都心潮澎湃。
“殺啊!”長城上無數的魏人嘶喊著揮刀,原本已經隨時可能告破的防線再度合彌,甚至在狹窄的長城上開始趁士氣反推,那些散落在長城四周、正在廝殺的魏軍們罕見地壓製住了遼軍,總算是讓遼人不斷攀上長城的勢頭得到遏製,給了長城上下所有人一口喘息之機。
而最瘋狂的,還要屬那已經攻入遼軍大營,正在陷陣廝殺的過萬步卒。
衝天的大火燃起一處又一處,隨著夜幕逐漸降臨,整個飛狐關北麵的夜幕都被洶湧的火勢所撕開,每一個看向那邊的遼人都在驚駭,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的退路已經被魏人堵死?那兩萬遼國精騎被徹底衝散之後,是不是這攻打長城的所有遼人都會死在這兒?
士氣是種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又實實在在影響著戰場的東西,前些日子遊刃有餘的進攻讓遼人們將飛狐關視為囊中之物,讓整段長城都被壓製得無法喘息,而此刻的挫敗卻讓那些已經衝得太狠、太遠的遼人們深感大禍臨頭,那兩萬精騎的覆滅和大營的洶湧火光簡直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遼國將領們已經無法在混亂的廝殺與夜色中收攏部隊,或者說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繼續攻打長城還是在正麵戰場結陣抵抗大魏邊騎,亦或者退回去收複大營,夜色裡,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調轉方向,也不知道是誰率先選擇逃跑,無數失去戰意的遼人退下長城,遠離戰場,朝著四麵八方開始突圍。
以及衝殺了一下午,戰馬都快力儘的李易喘了口粗氣,沒有猶豫就帶著邊騎開始追殺那些潰逃的遼人,而長城上的守軍也開始趁著這個機會開始清掃那些還留在長城上死戰的遼軍,當然,也有一部分遼人選擇了殺回大營,那黑夜中熊熊燃燒的火光彷佛成了許多無頭蒼蠅一樣遼人的指路燈。
隻是這樣一來李正然就倒大黴了,畢竟他帶兵衝入大營時陣型就已經亂得不成樣子,前軍完全散落在大營中與遼人進行混亂的肉搏,後軍麵前形成防線抵擋著從戰場上殺回的遼人,可正麵戰場遼軍一潰敗,火槍轟鳴從未停歇,已經在大營外廝殺得血流成河的後軍頓時壓力驟增,幾乎就要被那些回轉的遼人淹沒。
然而李正然不驚反喜,他一改往日的儒將麵貌,拔出長刀親自帶著親衛駐守在大營邊緣的大門處,帶著肩膀上的冷箭傷勢,一邊瘋狂地廝殺,一邊大笑道:
“今日首功,舍我其誰!”
他賭對了!賭對了過萬步卒能衝入大營放火廝殺,賭對了李易那兩萬騎兵能在正麵戰場建功,賭對了隻要他不撤退,這一邊放火一邊占營的過萬魏卒就是遼人回撤路上的一顆釘子,逼得他們隻能四散而逃,逼得他們隻能在夜色中狼狽地潰敗!
一場長城防守的反擊,一場騎兵洪流的衝鋒,一場步卒陷陣的廝殺。
這,才是北伐的開端!
“王爺,此戰之後,遼人就再無往日氣象了嗎?”
長城南方的山坡上,帶著親衛趕赴戰場,又駐足在此的顧懷目睹著數萬之眾的遼人鋪天蓋地往北麵逃去,那座大營的火光已經洶湧到染紅半邊天幕,他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興奮詢問,麵色潮紅的軍機秘書郎,輕輕搖了搖頭。
“還早,”他說,“一戰打不折遼人的腿,頂多算是讓他們長了個記性,意識到不能再用以前的眼光來看大魏而已,可惜,若此戰彙集遼國十七萬大軍,以長城為餌,決戰於飛狐關下,孤就算不計生死,也要親自引眾突擊,若是能再複刻這樣一場大勝,那時候遼人才真的是被一戰斷了脊梁。”
那秘書郎依然難掩興奮:“王爺,就算是不能滅遼人氣象,但也足以定邊境局勢吧?”
“這就要看今日能有多少戰果了,”顧懷依舊不以為意,隻是領著諸幕僚、軍吏繼續觀望,“這一戰終究是取巧,長城若是沒能堅守這麼些天,李易那支邊騎若是不能第一戰就如此出類拔萃,李正然若是沒有陷陣之誌,不求生還,都不會有這一番景象,說到底還是取了巧啊,多少差了點意思,而且時機偏早,頗有後患。”
那崔氏出身的秘書郎沉吟片刻,說道:“王爺的意思是,今日就算能儘屠七萬遼軍,可遼人還有十萬大軍壓境,之後大魏兩萬邊騎雖然已能與遼國精騎爭鋒,卻再不能有今日出其不意之壯舉?”
顧懷微微頓了頓,轉頭看向這熬過了錦衣衛層層審查,依然乾淨得以在軍中任職的崔氏子弟,心道難怪世家難以屠滅,這樣玲瓏的心思這樣敏銳的直覺,在崔氏卻也隻是平平無奇一子弟,彆看崔氏如今部分斷了家譜留在北境部分南遷,可要是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人才稍微整合,這散落在幕府軍中的子弟便能再度撐起一個崔氏來。
想到這裡,顧懷眉頭微微一挑,似乎想明白了崔老太公之前壁虎斷尾的狠厲與果斷,但眼下正在戰時,他也隻是再度將視野轉向徹底顛覆的戰場,繼續說道:
“兩萬邊騎,集中了大魏僅剩的最好的戰馬,甲刀都是清池工業區打造出來的上品,更彆提最先進的火槍一人就帶了三把,還有一年訓練的用度,算下來其實和重騎兵的供養也差不太多,北境不遺餘力也就隻能打造出兩萬,還需要占了北境所有的騎兵名額,遼人剩下的兵力中還有兩萬多精騎,兌子之後,還是不容樂觀,勝之固然可喜,但也僅僅是可喜而已,不足抵定乾坤。”
而且長城也打廢了他在心中說。
兩萬守軍能活下來多少不好說,那一萬陷陣的步卒戰損也定然慘烈,這一戰遼人雖然敗得慘,現在略微一掃就知道在騎兵的追擊與步卒的夾擊中起碼得死一半以上,可魏國也還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打了這麼一場漂亮仗。
後麵還是難啊
當然,打了勝仗還說這種話,未免有些損士氣,所以顧懷沒有再多解釋,隻是沉默地看著戰場上魏軍秋風掃落葉一般的景象,過了許久,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眉頭微蹙。
他擺手喚過一名親衛,說道:“去傳令,這一戰,嚴禁殺降!”
那親衛怔了怔,隨即拱手領命而去,周圍的秘書郎、幕僚、軍吏都愕然看來,因為這一道軍令,未免有些太過於莫名其妙。
魏遼之間滔天血仇,之前那麼多年,遼人尤以屠殺魏人為樂,從當初遼人南侵真定河間城破之後的慘狀就可見一斑,所以魏國的將領,哪怕是李正然那種儒將,也不會和遼人有任何廢話好講,但凡戰場上遇到,要麼就是你死要麼就是我亡,今日遼軍大敗,肯定是要趕儘殺絕的,為何王爺會傳下這麼一道不允許殺降的軍令?不殺難道還把那些降兵養著嗎?
“殺了隻能變成土地的肥料,但國戰已起,俘虜就會變得有用,”顧懷淡淡道,“一個遼人俘虜都不留,隻能激起遼人死戰之心,邊境畢竟還有十萬遼軍,遇此大敗,殺降隻能漲他們的軍心,但若是投降也有一條活路,那麼戰敗之後,他們便多了一個選擇。”
眾人恍然大悟,然後紛紛頓首稱王爺目光長遠英明神武,然而還有一點顧懷沒有說出來,那就是,遼國國內的情況,其實也是有隱患的,而且相當大。
那就是遼國耶律和蕭姓把持軍隊朝政,不知道多少漢姓將領難以出頭,雖然遼國那位皇帝沒有坐視國內爛下去,而是積極地改革甚至不惜用血腥的手段來清理朝堂,但終究需要時間。
隻要有這種隔閡,就有操作的可能性,也許這一場國戰,思路還能變上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