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這幅場景,我都想感歎一聲我大遼武德之充沛,如果換做幾年前,我也許還會寫幾句詩詞來助一助興。”
析津城外,司徒鄢看著那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大軍在誓師之後開始朝南行軍,對著身旁圍著的官吏說道:“可現在突然就沒那樣的興趣了。”
身旁響起了一片奉承阿諛的聲音,還有些人把司徒鄢當年的事情拿出來說無非就是大遼最出色的才子,讓其他士子相形見絀,頗有遼國文壇支柱一類的馬屁話。
但司徒鄢現在隻感覺這些話是在讓自己再度回憶起那時年少輕狂的自己,以及那個讓自己曾經極度崇拜,乃至將去到魏國京城卻不能見其一麵當成此生遺憾的人。
對壘於邊境的這一天,終於來了。
雖然他不是遼國的主將,但他是遼國南京道節度使,是直麵遼國北境的一道最高軍政長官,這十七萬大軍到了前線如何打仗他雖然不管,但他們吃的每一粒糧食,他們揮舞的每一把刀槍,都有自己的痕跡,而最讓司徒鄢重視這場戰爭的原因,還是源於冥冥中那種氣運之爭的感覺。
一個是大魏近些年聲名鵲起的奇才,一個是遼國成名已久的士子;一個是坐鎮魏國北境的藩王,一個是大遼南京道的節度使;一個是遼國左相的獨子,一個是魏國首輔的義子。
看呐,命運是多麼有趣的東西!最關鍵的是,在一年之前,司徒鄢還曾是那個人最忠實的擁躉,那個人偶爾流出的每一首填充《明月集》的詩詞,每一張流到北境的字帖,都被他吟誦手抄了無數遍,那麼多個夜裡,他都在揣摩思忖那個人寫下這些東西時的心境,他層無數次看著掛在星空的銀河,發出“為什麼要和他生在同一時代”和“幸好他也出生在這個時代”的感慨。
可一切都已經改變了,因為魏遼終於走到了這個不死不休的當口,因為那位英武的陛下親口跟他說:
“去給朕爭一口氣回來!去告訴天下人,你司徒鄢沒有不如他,我大遼,也終究會取代那個孱弱枯槁的魏國,站在那片富饒的土地上!”
讓那些詩詞、書法都去見鬼去吧,把刀子抽出來,終究是到了隻有一個人活下來,然後另一個人去懷戀去痛恨去悲歌的時候司徒鄢這麼想道。
他從才子變成了酷吏,他用習慣了寫下華美文字的筆計算著稅賦和軍糧,他用權術和人心把遼國南京道的戰爭潛力壓榨出來,他聽著顧懷走到西北、蜀地、江南的一舉一動,一直等著這一天。
這一天!
十七萬遼國精銳大軍,從這裡誓師出征,帶著對一年前慘敗的複仇之火,揮舞起手中的刀劍。
這一天!
從遼國最東邊的白山黑水,到萬裡黃沙的西域,所有遼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裡,看著這問鼎中原的一戰,看著魏遼之間注定要倒下的那個輸家。
這一天!
他司徒鄢,要把那個曾經最憧憬的人,那個憾而未見的人,那個曾讓他如蜉蝣見晴天的那個人。
拉下凡塵!
和在析津城上壯懷激烈,恨不得仰天長嘯的司徒鄢不一樣,誓師後回到自己營盤,換下了鎧甲的蕭弘在帳中無人的一瞬間,臉色終於還是陰沉了下來。
果然啊,這一戰的主將,不是他。
想來也是,當初打了那樣的敗仗,就算有著最後將殘軍帶回國境,阻攔魏人繼續北上的功勞,可能保住命繼續當上邊境將領就已經是那位心狠手辣的陛下洪恩浩蕩,這決定魏遼國運的一戰,怎麼也輪不到他來。
這是不是代表陛下對當初那一戰還是存了些疑心?還是單純地覺得自己能力不行?若是後者還好,至少不犯錯就能活下去,可要是前者如今已經完成了血腥清洗的朝堂已經安穩了不少,姓蕭和耶律的貴族死去了那麼多,剩下的都被殺怕了,自己當初那些足以保命的功勞,可不足以讓自己能繼續安全下去啊
大兄蕭奇的下場就近在眼前,那麼一個為了大遼廝殺了許多年的大將,那麼一個對陛下忠誠到了極點的臣子,就這麼潦草可笑地死去,還被冠上了莫須有的通敵罪名,成了清洗的借口和理由每當想到這一點蕭弘就覺得可笑,也不知道大兄如果早點預料到了後麵發生的一切,會不會在魏國京城底下撞了滿頭包的時候就乾脆利落地舉旗投降。
投降。
這個字眼突兀地刺痛了他,因為他知道剛才的想法不過是某種困境下的調侃,大兄那麼忠誠的人不可能投降,可自己呢?自己當初為了活下去可是選擇了向那個人低頭啊,甚至上演了一出出賣自己舅舅,隻為了活下去的肮臟戲碼。
而且這一年來,被陛下繼續委任為駐守邊境將領的自己,可是給魏國送了不少的消息,這國戰耽擱了一年多還沒打起來,既是因為魏人營造出那兩條讓遼人看了就頭疼的防線,也是因為自己就是主攻的一方,哪怕他已經刻意在送給魏國的消息上做些手腳,可也不敢真做得太過分,因為跟被陛下下旨訓斥不同的是,那個人手上真的有能讓自己徹底在遼國無法活下去的東西。
想到這些,他對著帳外的親衛說了一聲:“把燕十七叫過來,你們站遠一些。”
不多時帳簾被掀起,年輕的士卒恭恭敬敬地走了進來,他還是和一年前剛剛來到蕭弘身邊時一樣禮貌:“將軍。”
“你打算什麼時候把消息送回去?”蕭弘問。
“什麼消息?”
“十七萬人誓師的消息,”蕭弘說,“這件事根本就想著要瞞著你們,這是國戰,顧懷想必很快就會來邊境,所以我想讓你多送一些消息,順便再幫我送一句話。”
“將軍請說。”
“我雖然沒有成為南征的主帥,但我是右路軍的主將,我可以提供右路軍進軍的路線,如果大帳議事有什麼額外的消息,我也可以送給顧懷,但是從那之後開始,我和顧懷再無一絲一毫的關係。”
他說:“準確的說,是你們再也不能用那些過去的事情威脅我。”
錦衣衛出身的士卒沉默了一下,揉了揉臉,抹去了那恭敬的笑容,麵無表情地道:“就算王爺會答應,將軍您會信麼?”
“換做以前,我不信,但國戰來的這一刻,我可以信,”蕭弘說,“顧懷不是什麼玩弄筆杆子的文人,他指揮的大軍殺過的人不比我少,他應該清楚,仗打起來的時候,我不可能帶著大軍給你們製造什麼機會,因為我隻是個聽命的將領,在懷疑我有問題的第一時間,我的腦袋就會掛在軍營的旗杆上。”
“而這場國戰過後,要麼是遼國失利,我也很難從戰場上活下來,要麼是魏國一敗塗地,大遼風卷殘雲讓魏國再無一絲僥幸,這兩種情況我都對你們沒有了利用價值,當然如果是後者,我希望顧懷去死的時候不要拉上我,所以我需要顧懷的一個承諾,這件事以後,我能拿到這一年來我朝思暮想的自由。”
大帳裡沉默下來,士卒摸著下巴,蕭弘平靜地等待著,片刻之後,士卒點頭道:“我明白了。”
“那你就將我的話原原本本”
“原來是將軍您的腦子出了問題,”士卒說,“我就覺得今天將軍您怎麼怪怪的,這種話您說給我聽聽就行了,還是彆送過去觸怒王爺了吧?事後追責下來,我雖然是錦衣衛裡的頭把好手,可也難免要被北鎮那幫瘋子看不起的。”
蕭弘的話語噎了回去,他看著士卒一臉純真的模樣,很認真地說:“你是不是真覺得我不敢就在這裡殺了你?”
“我很好奇我都在您身邊待一年了,將軍您還會覺得我會怕死。”
“可你們真覺得能靠之前的那些事情吃我一輩子?!”蕭弘猛地起身,喝道,“我隻是為了活著!我已經做了那麼下賤那麼可恥的事情,顧懷他為什麼還是不能放過我?!”
“所以將軍您是覺得委屈?”士卒恍然大悟,“就像那些孩子一樣,做了錯事,卻隻會向大人說‘我什麼都不懂!’然後其他人就會笑著說畢竟是孩子嘛,總要再給一次機會的,說不定以後就學好了呢?跟一個孩子有什麼好計較的。”
他走到蕭弘身前,低頭看著:“可您不是,您手上沾了幾萬遼人的血,您有沒有夢見過他們在黃河河底哀嚎的模樣?您記不記得那位耶律大將軍也就是您的舅舅,在望北坡上自刎時有多可憐多像條覺得對不起主人的老狗?那麼多人都去死了,您做了錯事卻活了下來,可您這時候又覺得,‘哎喲我不過就是想要活著我有什麼錯’,‘他們怎麼能這麼無恥一直用把柄剝奪我的自由’之類的。”
“可做了錯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啊,將軍,”他輕聲說,“死人當然找不到您身上,所以我來了。”
“在您死去下地獄的那一天之前,我都會在你身邊,就這樣看著你,看著你飛黃騰達活著苟且偷生,看著你忘記當初自己有多狼狽多可笑,隻能跪倒在我家王爺麵前搖尾乞憐,卻在一年後的今天,用那種聽起來就很惡心的語氣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就好像隻要王爺一點頭,你就可以收獲新的人生一樣。”
“從你選擇活下來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再也沒有了自由的資格,蕭弘,”士卒說,“有些事,真的是能吃一輩子的。”
他說完,退後行了一禮,那禮貌尊敬的笑容再次回到了臉上:“那麼,就祝我們在接下來會有更多人死去的戰爭裡,合作愉快了,將軍。”
帳簾再次被掀起,軍營裡的熱氣與吵鬨傳了進來,讓如墮冰窟的蕭弘猛地顫了顫,他站起身,呆滯地走出大帳,在迎麵而來的日光裡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