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的春天來得總是要比北境的其他地方早一些,解凍的河水,複綠的柳葉,田壟上長起的野菜,土地裡鋤頭落下帶出的草根,都帶著讓人陶醉的溫柔味道。
那棟因為家中子弟儘皆入幕府為官後,漸漸冷清的崔氏莊園裡,拄著拐杖的崔老太公坐在屋簷下,看著院落一角呈著青灰色的天空,發出一聲介乎於悵然與欣喜之間的悠長歎息。
“他回來了。”他說。
在一旁小心守候著,永遠像是影子一樣的鐘姓家主沉默地看著當年將自己送入鐘家的蒼老父親,輕聲道:
“而且他還封王了。”
“封了王,也就隻差那最後一步,這下子看來不止我們,心思活泛起來的人怕是不知道會有多少,”崔老太公笑道,“我聽說北境那些跟著他打過仗,被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官吏武將已經暗地裡提過從龍兩個字,可見咱們這位年輕的王爺與朝廷之間的間隙已經大到了什麼地步。”
“可他們下注太晚。”
“不止太晚,他們也看不透顧懷的心思,”崔老太公說,“從京城傳回來的消息就能看出來,如果顧懷有心踏出那一步,他現在就已經是大魏的皇帝陛下了,他走了一趟大魏,西北、西南、江南、北境都站在他身後,控製住京城,改朝換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但他沒有選擇坐上那把龍椅,就說明那些看準時機想要下注的人注定會拍馬屁拍到馬腿上。”
鐘姓家主歎道:“我還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選擇離開京城。”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解釋不通的,現在倒回去看看,那位魏英帝的一舉一動也很奇怪,隻不過是因為急病而亡,才顯得合理了一點,夜晚時我在祠堂靜心複盤,才發現最想讓顧懷當上皇帝或許還不是我們,而是那位半道崩殂的年輕天子。”
“這怎麼可能?”
“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有龍陽之好,那就說明他們是真的把對方當成了朋友,”崔老太公歎息一聲,“居然還有人想把自家基業給彆人,而彆人還不要的事情?這件事我一定要寫在家主的手記上,再過個百年,也不知道那代的家主看到了會是什麼表情。”
鐘姓家主整理了一下思緒,說道:“其實顧懷也和篡位了沒有什麼區彆,天子在北境,天下政令出於河北幕府,西北有西夏,西南有蜀王府,江南更是處處遍布顧懷痕跡,顧懷用幾年時間就做到了這個地步,隻要接下來他贏過遼國,就算他再沒登基的心思,也會有人把他架上去。”
崔老太公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你以為這些事情他不知道?隻是他和其他人一樣,都在等罷了,戰爭,隻有戰爭才能決定一切,贏的人會贏得所有,輸的人登上皇位也不過是徒惹人笑,在史書上留下狼狽的一筆。”
“所以,接下來北境的一切都要為戰爭讓路?”
“你意識到了最關鍵的一樣東西,”崔老太公說,“所以在知道京城的那些事情後,我並不歡呼雀躍,因為我知道最難的時候才剛剛到來。”
“父親的意思是?”
“世家啊,擋住他的路了,”崔老太公淡淡說道,“任何一個勵精圖治的君王,都會第一時間處理地方上盤踞的世家,如果是改朝換代的過程中世家出了大力還好,能抹下臉有魄力下殺手的人畢竟是少數,可眼下北境這個情況,仍然有許多人想要伸手撈,這不是在打他的臉是在做什麼?我甚至都開始懷疑顧懷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天,才會一走就是一年,任由這麼多大族在北境這棵大樹上纏繞紮根,等到他們肥起來,才好殺了過年。”
鐘姓家主悚然而驚:“他要對世家下手?”
“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了,不是麼?事實上他動手還是晚了,這證明他的心還不夠狠,如果是我,在崔氏帶頭那麼多世家妥協之後,就已經開始把磨好的刀亮出來了,如今北境的情況至少還要好上三分盧何那條老蛇,你彆看他這一年來處處忍讓,冷眼看著這麼多世家大族往官場裡塞人,不管不顧他們背地裡搞的那些小動作,是因為他早就知道自己那個學生的性子,知道隻有到了這一刻,才能讓顧懷狠下心斬草除根。”
“那崔家”
崔老太公沉默下來,感受著拂過花園的春風,沒有回答而是問道:“她還是不願意回來一趟?”
鐘姓家主當然知道崔老太公在說誰:“她重新回了顧懷身邊,崔氏的養育之恩,父親您對她的期望,全部落在了空處。”
“好啊,崔氏千百年來,總算是出了個像樣的女子,”崔老太公欣慰笑道,“你以為是她在崔氏和顧懷之間做了選擇?恰恰相反,那才是她該走的路。”
見鐘姓家主有些疑惑,已經很多年未曾這樣和自己兒子敞開心扉聊天的崔老太公說道:“你覺得,顧懷會怎麼處置世家大族?”
“父親您說過,他是個很驕傲也很冷漠不,在需要冷血的時候很冷血的人,”鐘姓家主說,“所以他一旦下定了決心,整個北境的世家大族,比如太原王氏、嶽陽李氏、德州張氏,都會被他放下藩王身段,全部清掃一遍。”
“當然,還有清河崔氏,”崔老太公補充道,“那你覺得,被清掃之後,世家大族會變成什麼樣子?”
鐘姓家主皺眉道:“應該不至於家破人亡?”
“錯。”
崔老太公平靜道:“會白茫茫大雪遮了個乾淨,什麼都不剩下。”
輕描淡寫的話讓鐘姓家主遍體生寒,顧懷怎麼敢?他難道不知道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在地方紮根,就是因為世家與地方通常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乾係?官府對於地方的掌控力從來都落不到深處,尤其是北境這樣的地方,他把世家殺完,誰來給他當狗?
不用打仗,北境自己就要先亂起來!
“每一個世家的發家史,每一個大族存續的過程,都沾滿了血,”崔老太公說,“甚至不需要他動手搜集什麼罪證,就會有大把的人頭排著隊等他砍,我一開始也以為他不會做這麼絕,但一大批國子監生已經在北上了那是他自己教出來的學生,雖然年輕,但終究是會學會的,而且施政的理念和手段還能慢慢培養,比起世家大族的子弟,難道不會更適合現在的北境麼?”
“可他不是要打仗麼?”
“就是因為要打仗,所以才敢狠下心把這件事做完,換做其他時候,還能講究個潤物細無聲的手段,可戰場上死的人多了,後方死點人就沒人在意了,他不是剛到北境毫無根基的他,現在河北幕府權柄延伸到了河北全境,十餘萬改製的邊軍被他握在手裡,他親自坐鎮真定,你告訴我,誰敢作亂?”
“也許崔氏能帶頭,就像當初對他低頭一樣,”鐘姓家主心亂如麻,“隻要世家能聯合起來,想必他也不敢”
崔老太公發出一聲失望的歎息。
“有些事,過了那個時候,就不適合了,”他說,“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讓崔茗去他身邊?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讓那麼多崔氏子弟進入幕府,進入邊軍?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抹下老臉不要,親自登門去見一見他?你以為我今天為什麼要和你說這些?”
崔老太公頓了頓手裡的拐杖,語氣冷漠堅定得讓人不安:“因為崔氏終究會死去,但也會重生。”
“我不明白,”鐘姓家主說,“那我們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崔氏的子弟遍布河北,他殺不完,他也不會殺,崔茗走到他的身邊,我那個聰明的孫女遲早會知道,一切都是在為她自己爭,而等到她開始爭的時候,那些崔氏散落的子弟都會成為她的助力,一個嶄新的崔氏門閥,會在河北所有世家破滅之後,重新在這片土地上屹立起來。”
崔老太公平靜說道:“當然,我也不會把一切都押在她身上,你不適合留在北境了,帶上一些族人,還有家庫裡的東西,去蜀地開一支崔氏分支,隻要崔氏帶頭迎上那把屠刀,他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蜀王府也會給你們行個方便,如果北境淪陷在遼人的馬蹄之下,再過上幾十年,清河崔氏就會變成蜀地崔氏。”
他看向鐘姓家主,輕輕笑道:“如果他真的北伐成功,也許有一天,你能帶著那些族人,在我那位皇後孫女的餘蔭下,去到京城,去親眼看著那個有崔氏一般血脈的孩子長大。”
“不過,”他說,“那個京城,應該不會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