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離京了。
就算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也還是離京了,在那場百官差點擼袖子打起來的朝會之後,他隻用了一天就收拾好了全部家當,帶著親衛走出了京城的大門,甚至沒有個像樣的送彆儀式。
看起來像是有些害怕下了狠手之後的報複但百官都清楚,所謂的結黨相抗以死相逼對現在的顧懷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他如果想要兵變,死的人一定會比那一夜多很多,而且京城裡根本沒人能反抗他。
所以在顧懷選擇離京之後,大部分官員都鬆了一口氣,連楊溥的神情也柔和了許多起碼他不用看著自己的乾兒子當著他的麵篡位。
但這還是不能止住那天夜裡數十位官員下獄帶來的惡劣影響,畢竟這種天子不在京,藩王把幾十個官員當雞殺的事情彆說看過了,如今朝堂上的官員連聽都沒聽過。
不過顧懷終究沒踏出這一步這也就讓許多人熄掉了繼續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的心思,有帳以後慢慢算就是,一個就藩的藩王,威脅比在京海握著禁軍時小上太多了。
三月初七,顧懷過了黃河,隨行的依舊是一千河北親衛,三千狼兵,隻是在過了黃河後顧懷隻帶了幾百騎就輕騎上路,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黎陽。
他在這裡見到了那支隊伍。
天子的明黃色旗幟在禁衛的手裡展開,隊伍延綿極長,身處中軍的馬車旁邊還有幾個宦官在伺候,而在馬車裡,坐立不安的年幼天子忍不住再一次問出了那個問題:
“還有多久才能到京城?”
老太監的回答和之前沒什麼區彆,甚至帶著幾分哄孩子的柔和,但隻有年幼的天子知道,自己不是耐不住長途跋涉的寂寞,也不是憧憬京城的繁華,而是害怕。
一種深入骨髓、夜夜驚夢的害怕。
那一夜他的母妃還牽著他在父王的酒宴上露麵,宮娥起舞,杯盞交集,父王滿麵紅光,官員武將們紛紛敬酒,和前些日子的冷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美好。
他偷偷問過母妃,母妃說是因為父王就快要做皇帝,而他就是以後的太子,再也沒人能欺負他們一家,在如往常一樣哄他睡覺之後,母妃悄悄離開的腳步聲都比以前多了幾分安心。
然後他就再也沒見過自己的母妃和父王準確的說,是再也沒見過齊王府上的其他人。
身為一個孩子最大的幸運可能是沒有見到自己的父王和母妃在眼前死去,但最大的不幸也來自於此,因為一切就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
第二天醒來時他發現整個齊王府安靜得像是鬼域,沒有一個內侍,沒有一個下人,一道穿著飛魚服的身影走到床邊,低頭冷冷地看著他,然後告訴他:
你的父王死了,你的母妃死了,從小照顧你長大的內侍們也死了,很快會有人來照顧你的起居,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未來的天子。
換做一般的孩子,可能會就此哭出來,但所幸他一直比較早慧內秀,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力,呆呆地任憑旁人替他穿衣、喂食,就像是個毫無生氣的玩偶。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多天,那支迎接他入京的隊伍終於到了齊王府外,他走出那架馬車,有人替他換上明黃色的新衣服,有人跪在他麵前恭敬地磕頭,可他注意到了,那些曾和自己父王有過交集的麵孔,一張也沒有再出現,而他要去的京城,那個靖北王也在那裡。
年僅七歲的年幼天子趙吉意識到,自己最後的結局可能跟父王差不太多。
所以從離開齊王府開始,他與旁人同食同行,連睡覺也要讓兩個老太監站在床邊守著,為了防止身邊人是那位靖北王安插的奸細,他每晚睡那一輛馬車都不會讓旁人知曉。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了,但直到他看到掀起車簾的那隻手,看到那個走入車廂的年輕藩王,才明白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在真正的權力和威勢麵前太過可笑。
禁軍放行,宦官甚至不敢通報,自己的殺父仇人就那樣明晃晃地走進來,坐在了自己對麵。
“你好像很緊張,”顧懷平靜地說,“我有那麼可怕麼?”
年幼天子怔了怔,猛地搖起頭。
“按理說我應該行臣禮,但是考慮到你還沒有正式登基,所以也就不給你增添壓力了,”顧懷說,“雖然我們沒有見過,但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趙吉點了點頭,隨即怯怯地問道:“你是來殺我的麼?”
顧懷頓了頓,失笑道:“為什麼會這麼問?”
趙吉沒有回答,依舊隻是畏懼地低著頭。
顧懷的笑容逐漸斂去,他坦然道:“你是大魏的天子,沒有人敢殺你,我之所以來,是想教你一些東西。”
他說:“我會派人去京城送信,政務歸於內閣,太後代為監國,一個沒有見過民間疾苦,沒有看過死人戰場的皇帝,在那個位置上會坐得很不安穩,所以我要帶你走一趟北境,無論你能學到多少,學得快不快,過一段時間,你就能回京了。”
趙吉喃喃道:“我不想去”
“這不是一道選擇題,”顧懷說,“我和先帝是兄弟,和你的父親雖然有些恩怨,但都已經過去了,先帝駕崩前命我為帝師,京城裡那些人現在怕我怕得要死,這件事上,沒有人能阻攔。”
車廂裡的空氣有些凝滯,趙吉雖然年幼,但他也清楚,當顧懷說完這些話後,去不去更北的地方,已經不是他能選擇的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仰起臉,膝行著坐得離顧懷更近了些:“那麼,我該叫您叔父,或者先生了。”
這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顧懷看著他的臉,這般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