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
比起前些年已經瘦了許多，不能再被稱為“小胖子”的宋明籲了口氣，將批改過的算學試卷放到一邊，看著桌邊擺著的零嘴，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
可還沒摸到，一直纖細的手就從旁邊拍了過來，發出清脆的響聲。
“嘶”宋明倒吸一口冷氣，他看向那道坐在一旁安安靜靜看書的身影，有些破防：“師姐！”
書籍移開，露出一張雖然還未長開，但已經能看出是了不得美人胚子的臉：
“你自己說的，除了早晚各一頓，其他時候不能吃東西。”
“我就是開個玩笑！”
“玩笑也不行，你不是說老有國子監的士子拿你身寬體胖打趣麼？好不容易才減下來，彆又長了回去。”
這句話頗有殺傷力，讓宋明悶悶不樂地坐了回去。
也是，為人師表為人師表，他年紀小，個子矮，就算穿上大人的衣服，努力裝出嚴肅的模樣，但講課時還是難免會讓那些士子忍不住揶揄兩句。
自從兩年前他來到京城，替自家先生在國子監開始代算學課，原本以為這隻是臨時的差事，可誰能想到先生是真的能把事兒全扔了不管呢？
也是實在沒了辦法，他明明是來求學，卻變成了教書，教著教著還成了國子監的正經博士當然這跟先生地位水漲船高離不開關係，掌管國子監的溫大人大概也是想著他反正已經教這麼久了，乾脆大筆一揮就定下了正式的編製。
消息傳回蘇州，自己那跑來京城看了一眼又回去了的老爹聽說開心得連擺了幾天的宴席，寫過來的信上充滿了爹味，什麼在國子監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負先生的信任，好好教書以報朝廷恩德之類的反正就是沒提自己啥時候能回去。
他，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一個原本應該無憂無慮成天琢磨著怎麼從家裡騙錢買糖人的孩子，就此陷在京城成為了國子監算學課的博士。
很多時候宋明都會覺得自己在做夢，這件事的發展程度甚至讓習慣了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數字和算式中備受折磨的他都感覺難以理解，總感覺上一秒還在蘇州城的巷子裡和小夥伴撒尿和泥玩，下一秒就變成了個能獨當一麵的大人。
“我說，師姐，”宋明茫然道，“先生是不是已經徹底把我忘了？”
一定是的，先生肯定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有個學生已經替他代了兩年的課，也忘了那些留下來的鬼畫符沒人講課自己學到底有多折磨，他白天給國子監的士子們講課晚上還得對著天書一樣的課本抓頭皮，連拿到工資了都沒地方花，而更可怕的是那先生留下的課本已經越來越薄，先生要是再不管他就隻能自己推導了。
“”少女沉默片刻，“先生那麼忙，也不是沒可能。”
“所以說還是師姐你過得好啊，”宋明哭喪著臉，“先生好歹給你找了幾個老師，讓你遊曆大魏跟著他們研究理學，你再看看我，都這麼慘了先生也不說回來看看他當初答應我的小人書都沒給我。”
“你都多大了，還看小人書？”
“反正我不管，先生要是還不管我，我就回蘇州，”宋明硬氣道，“回鄉下去種田也比整天研究這破算學強。”
“你這話讓先生聽到了肯定打你板子。”
“打就打，”宋明冷笑道，“上次先生回京，我還高興得很嘞，結果先生來都不來國子監，直接就去了西北，他哪兒打得到”
話語未落，封閉的門扉緩緩打開。
一襲道服的顧懷走進來，目光先是落在坐在一旁的少女身上，看著她臉上的神情從茫然到不可置信再到驚喜，然後像樹袋熊一樣撲過來掛在自己身上，喊道：
“先生！”
這突然的襲擊把顧懷嚇了一跳，但隨即就溫和地笑道：“回來了？”
當初在蘇州差點被迫嫁人，後來入京求學，跟著幾位理學大儒遊曆大魏回來的李子卿這才想起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連忙從顧懷身上下來，俏臉微紅地吐了吐舌頭：“老師說天下局勢動蕩，這幾年都不會再出去遊曆了，以後就在京城做學問。”
兩年過去，當初溫柔明媚的少女多了些自信從容的味道，走遍了山川河流，那雙好看的眼睛變得尤其亮，顧懷欣慰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將目光轉向一旁彷佛被掐住脖子的鴨子一樣的宋明：
“你剛才，說什麼？”
宋明猛地打了個激靈。
喝著自己學生奉上的茶，顧懷不著痕跡地瞥了宋明一眼，歎息道：
“其實吧，你不想再研究算學，我也能理解”
“不是的，先生，”站著的宋明苦著臉，“我，我還是很喜歡算學的”
“唉，但愛好變成了工作，總是會煩的嘛，也怪我，這兩年太忙，事情全丟給你，沒顧得上考慮你的身心健康。”
“沒有沒有，國子監還是很好的，這裡的人都很客氣，溫大人也很和氣，我過得挺好的”
“噢？那我剛才怎麼聽見有人說寧願回鄉下種地也不研究算學了？”
宋明哽住了。
一旁的李子卿笑得極開懷，使勁告狀：“我也聽到了，先生，還有人說就算先生打他板子也不怕呢。”
“我沒有！”宋明掙紅了臉，“師姐你不要憑空汙人清白。”
顧懷也笑了，但他也沒想著真要打板子，宋明如今怎麼也是堂堂的國子監博士，都是個小大人了，還兢兢業業替自己代了兩年課，說點氣話也很正常。
他擺了擺手，示意兩人坐下，問道：
“國子監現在士子的算學水平怎麼樣？”
宋明想了想，回答道：“比起以前好了很多，溫大人後來同意了推廣新算學，每個國子監士子都要強製上算學課，現在他們已經習慣了用數字代替算籌，平均下來差不多就是先生您給的第二本教材的水平。”
“有沒有什麼比較出色的人才？”
“有的，有一些已經學完了大部分課程，隻是比起窮究算學，他們都覺得隻要夠用就行了，就轉頭去為科舉努力，”宋明有些苦惱，“我也去找過溫大人，可他說國子監本來就是為科舉興建的，也不好強行讓他們一直學算學”
“正常，國子監的科目雖然多，但終究是服務於科舉，而且年輕人不太能靜下心來窮究學問。”
國子監終究隻是個教書的地方，而且能來這裡讀書的，多半已經二十歲左右有了固定的人生觀價值觀，如果不是為了科舉，誰願意忍受數年如一日寂寂無名捧著幾本書刻苦鑽研呢？
就算想，國子監也不會一直養。
這裡聚集了大魏大部分的人才，卻都隻想著有朝一日中第後東華門唱名，而不是研究學問，改變這個世道，給後人留下些什麼。
先彆說顧懷現在已經不在國子監了，就算他在，又怎麼能徹底扭轉這種風氣呢？
他沒有再發問，而是沉默了許久，才看向宋明：“剛才聽你的意思，你好像在京城呆得都有些厭了。”
宋明以為自家先生還要算賬，連忙搖頭：“不厭的不厭的。”
顧懷有些無奈，他心想自己之前對你們又不凶，也沒真打你們幾次手心，你至於這麼怕麼？
他暗示道：“可以厭。”
宋明愣了愣，隨即實話實說：“這裡太繁華了，那些士子，那些博士，都喜歡去喝酒開宴，我就不喜歡，他們還說我不合群，還有啊先生，國子監明明就是個讀書做學問的地方，所有人卻都隻關心權勢，感覺比起怎麼在算學一道精進他們更關心怎麼抱上彆人的腿。”
“那研究算學的過程裡，你開心嗎？”
宋明猶豫片刻，坦然道：“雖然總是想把課本撕了，但我覺得還是開心的。”
“以後有沒有什麼其他想做的事情？”
“沒有了吧，”宋明撓頭，“這樣一邊教書一邊做學問也挺好的，其他的我都不擅長，如果不做學問了，我可能會回蘇州去我爹手底下當個賬房？”
顧懷搖搖頭，心想讓你這麼個有數學天賦的人去當賬房那不搞笑麼？
他沉默片刻，喝儘殘茶，說道：“那麼，你想不想，換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