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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父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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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走出宮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了些昏暗,他轉身定定地看著那被夜幕逐漸籠罩的宮城,看著那些探出一角的飛簷與雨獸,許久之後,才轉身上了馬車。

守在門口的四個親衛魏老三,王五,完顏阿骨打,趙裕倒是喜氣洋洋,畢竟顧懷這一封王,就是摸著了大魏爵位的天花板,整個大魏除了皇帝也就自家王爺最尊貴了,他們作為親衛,怎麼可能不跟著與有榮焉。

兩人上來趕車,兩人按刀步行,馬車駛得並不快,慢慢穿行過入夜後越發熱鬨的街巷,在即將轉進自家宅子的時候,車廂裡的顧懷傳出聲音:

“去楊府。”

完顏阿骨打和趙裕可能還有些茫然,但魏老三和王五這兩個跟著顧懷已久的糙漢子自然知道是要去哪兒,馬車還沒走兩步,顧懷又說道:

“老三下車,帶著小愛你見見你老娘,這兩天因為我你們沒能回家,彆再耽擱了。”

魏老三嘴唇囁嚅兩下,最終還是在王五的打趣下跳下馬車,他老娘當初就被接到了京城,一開始準備讓老人家住進顧懷的宅子,可老人家既樸實又惶恐,自己兒子在給靖北侯當差,哪兒有自己住進大宅子的道理?於是顧懷也就給老人家在巷子裡租了獨立的屋子,雇了些下人照顧。

這兩年魏老三跟著顧懷走南闖北,連老娘的麵都沒見過幾次,好不容易帶了媳婦回來,再不去見老人家就真說不過去了。

魏老三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裡,王五看著他的背影嘖嘖有聲,暗自打定主意這兩天就住青樓了,免得看見魏老三那和郎小愛你儂我儂的模樣就酸得慌。

楊府的地段雖然不如趙軒送給顧懷的宅子,但也隻隔了幾條街,馬車在人流裡穿梭,不多時便在楊府門口停下,顧懷還是那一身玉帶朝服,楊府對他來說也是自己家,所以沒有讓下人帶路,問了兩句後,便直接走向楊府的書房。

偌大的楊府,其實也難免寂寥,楊溥沒有續弦,楊岢如今在蜀地,顧懷也常年在外尤其是楊溥幾乎都待在內閣,偶爾還要宿在宮城,這當年老頭子手腳不乾淨搞來的大宅子也就沒什麼生氣。

顧懷敲響了書房門,楊溥的聲音傳了出來:“進來吧。”

他坐在書桌前,提起筆在寫著什麼,沒有轉身,卻也猜到了來的是顧懷:“自己找地方坐,要喝茶叫丫鬟。”

“哪兒有心情喝茶,”顧懷搖搖頭,掀起袍裾坐下,“你都不敢相信我今天聽到了什麼。”

“我有預感,所以彆說,”楊溥擺了擺手,“免得連累我跟你一起受罪。”

他書寫的動作還是沒停,問道:“見到楊岢了?”

顧懷想起被關得抱著自己大腿嚎,瘦了一大圈的楊岢,神情古怪:“見到了,怎麼說呢應該是還不錯吧,他還有了中意的女子,都談婚論嫁了。”

“臭小子寫信跟我說了,”楊溥冷哼一聲,“也總算是開了竅,比另外一個好多了。”

顧懷被這陰陽怪氣的催婚搞得灰頭土臉:“我也快了我也快了,回河北就成親。”

楊溥轉身看著他:“不等你那小侍女了?”

“不提還好,一提一肚子氣,”顧懷歎息道,“本來回京城就準備成親了,誰知道她翹了家翹家就算了,還帶不回來,不知道她抽哪門子風。”

“自己的小侍女成了西夏的國主,你小子怕是還在偷著樂吧?”

“一個破西夏國主有什麼好當的,”顧懷不屑一顧,但很明顯還隱藏著一絲得色,“不過這也沒辦法,也算西夏那幫剃光頭還梳辮子的黨項人有眼光。”

這幕場景的確是父子兩在聊家常,然而兩人都知道,之所以遲遲不開始正式的話題,隻是那話題太沉重以至於都不想聊。

顧懷看著楊溥一直未停的筆:“大半夜還批折子?真當自己還年輕是吧。”

“要批折子我不會在內閣批?”楊溥神情平靜,“我是在寫告老奏折。”

顧懷噎了一下。

過了半晌,他歎息一聲:“也沒必要大不了就挨罵嘛,我反正習慣了,你雖然比我慘一點要在京城呆著,得看那些罵你的折子,但相信我,忍一忍就過去了。”

“這道理還用你小子教?”楊溥冷笑道,“挨那點罵有什麼好得意的,你是沒見過當年黨爭的時候,舊黨幾十個官員禦史追著彈劾我,全被我罵了回去,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而且當天的政敵當天罵,從不過夜,你知不知道我當年被百官取了個頭銜叫什麼?”

顧懷聽得一怔:“什麼?”

“第一能戰。”老頭平靜的語氣無形中給自己增添了一圈耀眼的光環。

顧懷萬萬想不到自家老頭居然還有這樣的過去,抱拳歎服:“厲害厲害所以為什麼要告老?”

“並不全是因為你封王的事情,”楊溥說,“也是因為我確實老了。”

“河套和燕雲還沒收複呢,當初你說的那些我可都記得,這不是你的夢想麼?”

楊溥搖頭:“等不到了,能安生退下去,回老家種種田,給楊岢和你帶帶下一輩,就差不多了。”

顧懷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沉默片刻,問道:“你不會也得了什麼絕症吧?”

“胡說什麼,”楊溥皺眉,片刻後反應過來,“看來你確實知道陛下的情況了。”

“在蜀地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給我寫了一封信,”顧懷說,“但今天確實親眼看見了,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聽趙軒說除了幾個近侍,消息應該還沒傳出去。”

“這種事怎麼可能一直瞞下去?尤其是一個時常需要上朝的天子,事實上前些日子陛下暈過去那一次,就有很多人都猜到了,這段時間的朝廷,暗流湧動。”

他搖搖頭:“你也知道,陛下沒有子嗣,所以很多人下意識想把那位‘前太子’迎回來,如果我沒猜錯,說不定已經有人接觸過了。”

“不可能,”顧懷思索片刻,“我在他的王府外麵安排了很多錦衣衛,還在城外屯了兵,這樣他們都能動心思?”

“你低估了人心。”

難怪趙軒那麼篤定他一駕崩太子可以板上釘釘地回京繼位而且還不能說那些接觸太子的官員是錯的,畢竟國無儲君,天子一旦駕崩,除了太子還能是誰?

“這個問題我來解決,”顧懷說,“但京城這邊會出大問題,你告老之後,沒人能壓得住朝堂上的風波。”

張懷仁死後,楊溥幾乎橫壓了整個朝堂,這也是這兩年大魏能集中精力恢複地方秩序,安定人心的主要原因,如果楊溥告老,不知道會竄出來些什麼妖魔鬼怪,因為如今的朝堂實在無人可以接替楊溥的權柄。

大魏人才凋零的現象在這一刻無比現實,無論是官吏還是武將,這兩年除了橫空出世一個顧懷,整個大魏再無那種承接氣象的人。

“我知道,雖然告老的奏折會遞上去,但無論是陛下還是朝堂百官都不會同意的,隻可能是你到了河北,改幕府為王府,我才有告老的可能,朝堂我還能鎮壓一段時間,但若是這段時間裡出現了什麼大的變故”

他和顧懷對視,明明顧懷什麼都沒說,他卻好像什麼都知道了一樣:“那就無力回天了。”

“”顧懷沉默片刻,“趙軒撐不了多久了,或者說,隨時可能駕崩。”

在自己兒子嘴裡得到這個準確無比的答案,在今日朝堂上那封荒唐的旨意宣布時就猜到了些什麼的楊溥背更佝僂了些,他停下了筆,怔怔地看著那墨跡還沒乾的宣紙,歎息道:

“天亡大魏”

他轉向顧懷:“你準備怎麼辦?”

既是在問你準備怎麼辦,也是在問那位陛下和你到底打算做些什麼。

很顯然,楊溥沒能戰勝自己的好奇心,或者說,責任心。

這一次的沉默來得尤其久,雖然顧懷在進入楊府之前就預料到這次對話會很艱澀,但真到了這一刻也還是很難組織語言。

“他希望我篡位。”顧懷說。

然而楊溥卻並不驚訝,隻是問道:“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

“顧懷!”楊溥嚴厲地喝了一聲,像是父親在訓斥不成器的兒子,“不要逃避現實!”

“我真的不知道,”顧懷長歎一聲,“你知道的,我最怕麻煩,叛亂篡位之類的,尤其麻煩,把一整個大魏扛在肩膀上,無數的人都在看著你,那種責任感,我想一想都會覺得很絕望。”

父子兩對視著,燭火“劈啪”一聲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踏上仕途的時候,我對自己說,要做一個千古流芳的忠臣,”楊溥淡淡開口,“所以我很不屑於做張懷仁那樣的人,勤勤懇懇乾活,像頭老牛一樣死了還要被吃肉,沒人會記得它耕過多少田,有什麼意思?我承認我眷念權力,但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和自己的兒子討論這個話題。”

“不要篡位,”他說,“不要踏出這一步,顧懷。”

“封王之後注定要和朝廷決裂,北境和大魏注定會產生一道鴻溝。”

“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楊溥站起身,走到顧懷麵前看著他,“這一條路太難走,九成九都是身死,成為史書上引得大魏覆滅的逆賊,無數的人會在讀史時罵上兩句,後代的帝王會以你為例子警告臣子,我已經很老了,我不想看到你死在我前麵。”

他說過,他很愛權力,但如果真貪圖權力,那麼就應該毫不猶豫地以首輔的身份,幫自己這個封王的兒子篡魏。

可他沒有,他隻是擔憂那些最壞的結果,擔憂有一天白發人送黑發人。

起碼這一刻,他是一個真正的父親。

顧懷沉默著,同樣站起身子。

這一場對話,他沒有找到答案,但沒有白來。

“我會好好想想。”

走出書房前,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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