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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二章 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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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啪!”

走在回廊帶路的沐恩反手給了自己一嘴巴,半張臉通紅地笑道:“王爺,咱家從河北回來,就一直感念著王爺的恩德照顧,可一直沒機會回報您呐,您這一次回京,可得好好歇歇,奴才改天也好登門拜訪不是?”

散了朝並沒離開宮城,而是被沐恩帶著去見趙軒的顧懷還是有些聽不慣“王爺”還有“奴才”這些個稱呼,眉頭微皺。

但他還是說道:“沐公公客氣了,我這次應該待不太久,北境那邊隨時可能會打起來。”

“是,是,王爺坐鎮北境,事兒多著呐,哪兒像奴才這樣,不能替陛下分憂,”沐恩陪著笑,“不過王爺這次受封,以後想回京可就不容易了,奴才到時候怕是會想念得緊。”

封王之後,自然是不能有事沒事回京城串個門的,誰知道會不會哪一天就造了反?甚至都不能再刻意結交近侍或者近臣,像顧懷這種兒子封了王,老爹還乾首輔的,彆說大魏了,自古以來怕是都沒有過。

顧懷腦海有些亂,剛剛在朝堂上還沒想起來這個問題,他停下腳步,恍然發現自己這次封王之後,老頭怕是就要告老避嫌了。

他為什麼不站出來封駁旨意?

前方帶路的沐恩注意到顧懷停下,側過身子疑惑地問道:“王爺?”

“沒事。”顧懷輕輕搖頭,抬起腳步跟了上去。

繞過亭台樓閣,走過長長的回廊,這段路顧懷倒是熟,去禦花園的,甚至不用沐恩帶路他都能找得到,又繞過一個轉角,果然遙遙看見禦花園的月亮拱門,幾個侍衛恭敬行禮後退開,沐恩也在此止住了腳步,隻剩顧懷一人走了進去。

他很快就看到了披著薄毯,坐在長椅上的趙軒。

量身定做的明黃行龍服已經鬆垮得不成樣子,散朝之後沒了妝,臉上的枯槁和死灰全部顯現了出來,行龍冠束起了頭發,卻漏掉了幾縷垂在鬢邊,隨著輕風微擺著。

顧懷沉默地站著看了許久,才走了過去。

“怎麼就成了這樣?”他在長椅的另一頭坐下,輕聲問道。

“算好的了,”趙軒吃力地坐起,顧懷替他把薄毯拉上肩膀,“都不確定還能不能活著見到你回來。”

“真的沒救了?”

“太醫,偏方,我甚至還見了幾個方士,”趙軒輕聲道,“你應該知道我有多恨方士,都做到這種地步了,證明是真的沒了辦法。”

顧懷看著他的眼睛,想從那裡麵看到一絲一毫對於生命的渴望和掙紮,但他沒看到,能看到的隻有一片死寂。

他最怕的情況發生了,趙軒認了命。

“我這一路想了很多東西,都記下來了,”顧懷嗓音有些嘶啞,“先一點一點試,死馬當活馬醫。”

“這話聽著真難聽。”

“你認真點,我不是在開玩笑,”顧懷皺眉,“你他娘的就這麼想死?”

“誰會想死呢?我當然想活著啊,想讓大魏的百姓們活得好一點,想讓這份祖宗傳下來的基業能多存在一些時間,”趙軒平靜道,“病發之後,我罵過老天爺,摔壞過最喜歡的那方硯台,還差點拔劍砍了惹我心煩的宦官,我去宗廟對著一堆祖宗的靈牌撒潑,罵他們是群隻會隨遇而安的王八蛋,才會讓國運變成這個鬼樣子,讓子孫後代一個比一個倒黴。”

他笑道:“這就是命。”

“去他媽的命,”顧懷說,“這就是病,病都有治法,你彆給我來這一套。”

然而趙軒不管他,隻是自顧自說道:“我一直在想,國運這個東西,是真的夠虛無縹緲的,但偏偏又確實存在,皇室什麼氣象你也看到了,我死之後,誰還能承繼大統呢?誰能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北伐呢?所以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在死之前做完,來證明我跟那些窩囊祖宗是不一樣的。”

“所以你就想了封王這種餿主意?”顧懷沉默片刻,嘲笑道。

“我死之後,因為沒有子嗣,所以必然會從皇室近支選人繼位,”趙軒幽幽道,“一支是太子,在河北關著,他要是繼位,估計第一件事就是給我上個惡諡,可他也不能拿我這個死人怎麼樣,可你就要倒黴了。”

“還有一支是蜀王,這個你走了一趟蜀地,應該比我更清楚,他們爭不過太子。”

趙軒歎息了一聲:“所以一想到我死之後,百官就要吹鑼打鼓地迎太子入京繼位,就實在有些想笑。”

顧懷抬頭看著天空:“所以你就想給我封王,據北境自保,一邊和遼國打仗,一邊和他勾心鬥角,達成某種平衡?”

“不,”趙軒平靜開口,“我原本是打算傳位給你的。”

彷佛晴空裡響起一道霹靂,饒是顧懷多少猜到了些趙軒的想法,也被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搞得目瞪口呆。

半晌之後,他才開口:“你真瘋了。”

“是啊,快瘋了,一閉上眼,我父皇就站在黑暗裡朝我招手,讓我下去陪他,我所做的一切,弑父、囚兄、奪位,這兩年的殫精竭慮,全都沒有了意義,太子繼位的後果就是大魏肯定會在他手上崩塌,我吐著血看的那些奏折,我熬著夜定下的那些政令,全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有什麼事比一切都成為夢幻泡影更讓人絕望的呢?”

顧懷沉默了,他很想說點什麼來安慰趙軒,比如“治一治說不定就好了”或者“事情也不一定會這麼發展”之類的,但他看見趙軒那雙黯淡下去的眼眸,怎麼也說不出來。

顧懷心裡清楚,這些都是在自欺欺人。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大魏的命運注定這麼潦草地終結,那麼不如讓它終結得有意義一點,”趙軒看向顧懷,“我了解你,我自認如同了解我自己一樣了解你,我了解你的能力了解你的品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臣子,我曾經很多次想過如果握住這一國權柄的是你而不是我,你到底能做到些什麼,可無論我怎麼想,都想不出來你能把大魏帶到一個什麼樣的高度。”

“因為想不出來,所以才會渴望,”趙軒說,“先滅魏,才能再造魏,如果大魏的國運注定是蝸居南方被遼國吞並,人才凋零天災頻發,那麼就讓這樣的國運跟著我一起去死,給你留下一份天底下最大的遺物,曆朝曆代從未有真正意義上的傳位於外人,那麼我就來做第一個。”

顧懷沒說話,趙軒也不再繼續說下去,他輕輕咳嗽起來,轉而變成撕心裂肺的咳聲,身體弓曲起來,枯槁的臉上滿是痛苦。

顧懷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突然覺得死亡有時候確實是一種解脫。

咳聲漸息,趙軒擦了擦嘴角的血,呆呆地看著天空。

“我從來沒想過要做皇帝,也自認為不喜歡做皇帝,”顧懷輕聲道,“那份責任太重,也太難,不適合我。”

“我猜到你會這麼說。”

“所以?”

“所以我沒有給你拒絕的機會啊,顧懷,”趙軒笑道,“封王的旨意已經下了,你坐斷北境,就算我那位記仇又無能的兄長做了皇帝,他又能把你怎麼辦呢?你和朝廷之間的隔閡隻會越來越深,這道深淵永遠不會彌合,隻會讓北境和大魏徹底割裂開。”

他喘息兩聲,繼續說道:“你有責任感,正是因為這種責任感,你才最怕麻煩,到時候不需要我做什麼,你也會為了北境的軍民,大魏的百姓,起兵篡位,所有人都會推著你往前走,而你會把這件事做完。”

“死之前還要算計一下我?”

“的確是算計,我就是要給你一個名分,一個篡魏的名分!如果你隻是一個公侯,你沒有辦法據河北而自立,但如果是王,北境的王,你就能用最短的時間統一整個大魏!”

“哪怕會掀起一場內戰?”

“哪怕是一場內戰,”趙軒平靜地重複了一遍,但那張臉上的平靜很快就化作某種猙獰:“答應我,顧懷,答應我!你要自己去爭!為了我爭!”

顧懷站了起來。

他走向禦花園外,沒有去看趙軒,也沒有再去看一草一木,春天的禦花園有著勃勃的生機,角落的花樹昂揚地盛開,點綴著朱牆和天空,顧懷的腳步落在青石板路上,一聲又一聲,而在他的身後,石椅上的趙軒心一點又一點地往下沉。

他意識到這是某種拒絕,也早就預料到可能會出現這種拒絕,在很多個夜裡趙軒批閱著奏折,一邊想象著這個逼自己好友起兵篡位的計劃,內心除了愧疚的同時也有一分火熱,他期望能讓這個和自己攜手走過這麼多事的人帶著大魏昂揚向上,創造一個盛世而這個盛世也有自己的一分名字。

他讓顧懷一步一步在朝堂爬上來,他給予了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持,而事實也證明顧懷並沒有讓他失望,他讓顧懷替自己走遍了大好的河山,既是替自己去看一眼,也是為他掃清最後一點接手的障礙。

他了解顧懷,隻要他點了頭,那些願景就不再是奢望,當皇帝確實不是什麼好事,但自己都快要死了,能不能有資格任性一把?

然而他還是拒絕了這意味著自己是真的要一點一點逼著他走到那一步。

趙軒疲憊地收回視線,他甚至失去了繼續支撐頭顱的力氣,隻能無力地鬆開毯子,垂首看著腳下的螞蟻。

一雙靴子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折返的顧懷幫他裹好毯子,倚靠在長椅上,然後重新在一旁坐了下來,陪他看著天空。

“同意了?”

“沒。”

“那你怎麼還回來?”

“你這話說得就不過腦子,”顧懷說,“同意不同意是一回事,陪不陪你是另外一回事,我在這個世上的朋友很少,你是最鐵的那一個,你都要死了,我難道還會生你的氣?”

“你這破嘴完全就不知道怎麼安慰人。”

“你也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

安靜了很久,趙軒突然問道:“顧懷。”

“嗯。”

“你說,人死後都去了哪兒?是不是真的有幽冥,到時候我能見到列祖列宗,然後我先踹我爹一腳,再被其他祖宗圍起來踹?”

“我沒去過,所以不知道,”顧懷淡淡地說道,“但說不定,會有另外一個世界呢?你在這邊閉上眼睛,就在那邊醒過來,然後擁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哪一種?”

“比如,時代已經很進步,平民百姓至少不用擔心吃不上飯,世界變得很小,天涯海角都可以去一趟看看,你不再需要扛著這種要命的責任,而是可以做你喜歡的事。”

趙軒靜靜地聽著,望著天空,枯槁的臉上久違地有了些光彩。

“真的會有這樣的世界麼?”

“會有的。”

“你說,很多年之後,你還會不會想起我?想起我們一起打仗的日子,一起喝過的酒,說過的話?”

“會。”

“顧懷,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得不走出那一步,你不要怪我”

聲音越來越小,趙軒慢慢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

顧懷坐在旁邊,安靜地聽著他的囈語,替他掖了掖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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