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寺廟的高傖感覺自己有些腿軟,他一把扯住沈浪的手臂,卻發現自己這位麵對著一眾倭國高官乃至倭國大將軍都敢放狠話的同僚,此刻的身子硬得跟石頭一樣。
這件事實在是太他娘的奇怪了。
他原本以為,在沈浪放了那些狠話之後,他們最好的下場也就是被憤怒的倭人衝上來亂刀砍死,誰知道那個看起來位高權重的光頭在看完侯爺的信後不僅沒發怒,反而還笑了起來。
然後他說:
“天使們遠道而來,想必已經累了,我這就命人去灑掃好宅邸,還請天使先住下,剿滅流竄的倭人這件事,我還要去天皇陛下商議之後,才能做出決定。”
見了鬼了,怎麼他好像還真準備動用自己的兵力去海上剿匪?
高傖一把抓住沈浪的肩膀:“咱們來是乾嘛的?”
“送信。”
“信送到了嗎?”
“到了。”
“那走啊!”高傖壓著聲音跺著腳,“你閉著眼睛胡謅,他們還真信了!可侯爺哪裡說過那些話?到時候是要露餡的!”
然而沈浪卻不急著走了。
作為一個長期混跡於市井,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都能混進衙門當吏員的人,要說他不喜歡冒險那是不可能的,而此刻他很明顯在源義滿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種奇怪的東西比如這位攝政的光頭看起來很想從大魏那裡得到些什麼。
作為一個底層小吏,沈浪一直覺得自己還沒有飛黃騰達,隻是沒遇見合適的機會而已,隻要給他能施展才華的舞台,他就算沒讀過書做起事來也不比那些官兒們差。
而眼下就是這麼個機會。
想一想,兩個衙門的吏員,帶著一封不太正式的信遠渡重洋來到倭國,不僅沒有死在這裡,反而還圓滿完成了任務,讓倭國自己出兵剿匪,替大魏省了軍費,替侯爺解了煩惱,代價不過是幾個可有可無的承諾沈浪捫心自問如果自己是那位靖北侯爺,看到屬下做出了這樣的功績,不僅不能懲罰反而還得重賞,這就跟無本買賣沒什麼區彆,自己替他掙了個盆滿缽滿,他還翻臉不怕失了人心?
沈浪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問題,他看著一旁高傖瑟瑟發抖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鄙夷,看起來這事還是隻能靠他自己。
倭國的官吏將他們送到了灑掃好的宅邸,甚至還送來不少塗抹著水銀脂粉的女人,高傖已經破罐子破摔享受上了,而沈浪則是很清醒地讓那位翻譯出去打聽消息,想要徹底了解那位源義滿的生平。
翻譯很快給他帶回來了答案如今倭國名義上的皇帝是天皇,但戰果諸侯割據,講究的就是誰拳頭大誰有理,源義滿拳頭最大,所以他占據了京都,將天皇變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傀儡,為了避嫌不得不出家為僧,如果有什麼東西能讓這位將軍心動,那麼一定是一個能名正言順登上皇位的理由。
沈浪這個連書都沒讀過的市井混混就這麼在暗室裡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些消息,然後做出了決定。
在等待那位將軍所謂的“請示天皇”實際上是在猶豫的時間裡,高傖和沈浪受到的接待還算是熱情,管吃管住,還被邀請去往各地遊玩,京都有名的人物都以結交這兩位魏人為榮,會談時連外地的諸侯權貴都會到場,張燈結彩,搞得跟過年一樣,儀式十分隆重。
跟沈浪的鎮定相比,看到這個陣勢的高傖已經快瘋了,他清楚自己這兩個小吏到底是什麼貨色,而倭國擺出這種陣仗來迎接他們,事後要是發現了真相
但事已至此,也隻能挺下去了。
就這麼吹拉彈唱尋歡作樂了幾天,那位將軍終於結束了猶豫開始了談判,雖然他沒有親自出場,但也派了倭國的得力乾將,每天在佛堂上氣勢莊嚴地與魏國“使臣”對坐,兩邊的翻譯話語聲就沒停過,從表麵上看倒的確是很正式。
而高傖現在已經連話都說不利索,每次談判連話都不敢說,隻能讓沈浪出來忽悠,於是每次開會之時,大致都是一幅場景。
倭國大臣滿懷激情,口若懸河;高傖呆若木雞,一言不發;沈浪隨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謂的外交談判,其實就是扯淡。
而就是這麼個扯淡的談判會議,居然還整整開了七天。
直到談判終結的那一天,源義滿終於露麵,而他的臣子也提出了倭國出兵剿匪的條件,而這個條件也再次證明了一點:倭國根本不認為那些倭寇襲擾大魏沿海是錯的,也根本不認為這事兒該他們管,他們之所以能容忍那位大魏靖北侯的斥責和警告,隻是因為他們有一顆貪婪、無恥的心臟。
具體內容如下:
大魏開放通商港口,允許倭人商船靠岸,且不收取稅費;
大魏以後在倭國銷售的商品,須經過倭國朝廷同意,才能售賣;
大魏與源義滿交換誓詞,在倭國僅支持源義滿這一路諸侯,源義滿奉大魏為天朝上國,大魏有義務出兵協助源義滿一統倭國;
大魏將公主嫁與源義滿為後妃,大魏皇帝冊封源義滿為倭國國王。
這樣的條款,說句實在話,堪稱無恥貪婪到了極點,整份合約中,看不到任何的友善、和睦,源義滿似乎是把大魏當成了冤大頭,拚命地在通商上為倭國索取利益不說,甚至還想大魏出兵幫他統一全國,更有甚者他一個出家為僧的糟老頭子居然還想娶大魏的公主!
此時沈浪也終於察覺到不對了,他原本以為隻要自己虛情假意地與倭國朝廷談下去,許以一些虛假的根本不用兌現的政治承諾,倭國就會出兵剿匪,等到事情敗露他早就回了大魏,難道倭國還能和大魏開戰不成?他又沒真正允諾過什麼,靖北侯爺也沒真正允諾過什麼,靖北侯爺除了誇他做得好難道還能一刀砍了他?
這就是沈浪最悲哀的一點,他從始至終都隻以一個混混的視角去看政治,他以為自己能把倭國的人當傻子耍,卻沒想到這幫人的胃口能大到這種程度。
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沒有任何一個魏人能接受這個條款但沈浪接受了。
這位仁兄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當場拍板,表示自己認可這些條款,並且將回稟靖北侯爺,這讓源義滿非常高興,當場就和沈浪連喝了幾碗酒。
其實源義滿並不知道,他已經失去了一個過把癮的機會,因為就算他提出讓大魏將沿海全部割讓給倭國,沈浪估計也會同意的。
一旁的高傖看到胡話張口就來的沈浪已經完全呆住了,片刻之後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嚇了堂中眾人一跳,笑完了他就哭,一邊哭一邊在佛堂上跳來跳去,幾個倭人連忙上去按住這像是犯了失心瘋的大魏使臣,源義滿投來疑惑的視線,沈浪猶豫片刻,解釋道:
“他是高興。”
談判到此結束,無論是開始、過程還是結尾都如此讓人哭笑不得,可憐源義滿風光一輩子,臨老了反而還被一個混混玩了一把,實在是晚節不保。
然而他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極為看重的這個機會到底有多麼可笑和滑稽,在離開佛堂之後,他立刻下達了動員令,征召大軍出海剿匪,還貼心地讓人準備用船將沈浪和已經發了瘋的高傖送回大魏,隨船的倭國使臣也需要去和大魏繼續處理善後事宜也就是和約裡談的那些。
如果讓沈浪自己選,估計他寧願能自己坐船回去,但源義滿沒給他這個機會,彷佛是生怕大魏反悔,和約簽訂的第二天,出使魏國的船隊就起航了,沈浪和高傖同行,在經曆了數天的航行後,他們靠近了大魏沿海的海域。
然後倭人發現沈浪不見了。
發了瘋的高傖還在船上又唱又跳,茫茫海麵再也見不到沈浪的影子,倒是掛著的小艇也消失了一艘,倭國使臣們麵麵相覷,但還是決定不找了先去見一見大魏的那位靖北侯再說,反正還有一個高傖嘛。
從此再也沒人見過沈浪,無論是後來發了瘋的倭國人,還是同樣氣急敗壞的魏人,他就這樣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裡,好像從來沒有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過,直到四年後,一個盤踞於海外孤島的海盜幫派聲名鵲起,那個海盜頭子在喝醉酒後,偶爾會和手下提起,當年他也曾經差點乾出一番大事。
究竟是什麼大事?
那可能隻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