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這一趟走了很多天。
他和李明珠一起出遊,走過了錢塘會稽周圍的村鎮,一起爬山一起看海,像是一對享受新婚旅行的夫婦。
沿途並沒有驚動地方官府,顧懷想看的是真正的地方百姓日常生活的模樣,他不相信那些調查得來的報告,也不相信地方官吏們報上來的數據,他隻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的位置越來越高,處理的事情也就越來越多,尤其是在這個通訊極度不發達的時代,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說自己對什麼事情都能看得清楚,往往一件事情隻需要簡單的修飾,就會徹底變成另外一個模樣比如那些深宮裡的皇帝,難道一些昏君真的是一點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沒有嗎?
不,他們隻是不清楚事情的全貌而已,身邊的人說兩句話,也許便能讓他們做出完全錯誤的選擇。
顧懷雖然不是皇帝,但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好像也不差多少,錦衣衛沒帶在身邊,也就隻能自己親眼看看了。
一直到十月下旬,他才回到了錢塘,而他回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見城中官吏、商賈,準備把自己這段時間想好的東西落到實處。
這些時日以來顧懷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很多人的心,尤其是那些知道他在西北、在蜀地做了些什麼的人,當得知代天巡狩的靖北侯要來錢塘時,很多人的天都塌了,但讓他們意外的是在大魏掀起了不知道多少腥風血雨的顧懷進了錢塘就一反常態許多天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這讓他們在放鬆之餘心底也多了幾分不安。
而現在他要一個一個地召見了,他到底想做什麼?
首先來到李府的是錢塘縣令焦仿。
實事求是地說,他其實還算是個不錯的官,手雖然偶爾也不乾淨,但從李家沒有打著顧懷的旗號也在錢塘生意蒸蒸日上就能看出來,起碼他還是想做出一番政績的,而且還頗有眼光。
所以他並不算慌,隻是有些擔心顧懷這位走到哪兒哪兒出事的災星又想搞出什麼事情來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顧懷隻是讓他做幾件看起來無關痛癢的小事。
首先是將民營船廠的禁令取消。
認真追溯起來,這條禁令還是大魏開國時候就有了的,這裡麵的船指的不是漁船或者民用船,而是能出海能載貨的大船,大魏雖然沒有海禁,但造船的權力一直收歸在官府設立的船廠裡,這兩年官府還因為海運貿易的發達掙了個盆滿缽滿,但毫無疑問不許民間私自造船極大的阻礙了船業的發展。
起碼顧懷那天去碼頭和船廠的時候就覺得他們造船的技術還停留在唐代沒什麼長進,真要是讓民間船廠自己折騰,這兩年說不定都更新幾代了。
其次官府接下來要做的事便是著手解決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矛盾。
這種矛盾自古以來都有,土地兼並在封建王朝永遠是個要命的問題,而在江南絲織業飛速發展的當下,大量地主豪紳強買農田改耕為桑,雇傭失去了土地的農民來養蠶的現象極為普遍,錢塘那些工坊裡的工人大多都是這種活不下去的農民,不得已拖家帶口離開祖輩生活的土地謀一條出路。
要解決這個問題,隻能官府出麵,拿出一個解決辦法,以錢塘為試點,逐步推行兩浙,然後在以後的過程裡逐漸找到傳統農耕與種植桑樹之間的平衡。
顧懷想出的方法是設立專業化的蠶桑農場,然後農民可以以合理的價格將土地出租或者出售,在地主階級剝削他們之前,保障他們的基本生活需求而蠶桑農場也能提供大量的崗位,唯一的問題就是這種官府下轄的農民合作社到底能不能保持清廉。
而根據顧懷對大魏官場和地方官府的了解,讓官吏去監管這種農民合作社,跟讓耗子守糧倉也沒什麼區彆,所以這個時候就需要一張熟悉的老麵孔來江南了。
錦衣衛的調令顧懷已經送去了京城,接下來江南的地主老財和貪汙官吏們的日子,應該會很難過。
而顧懷要焦仿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派個使團去倭國。
他的措辭很嚴厲:“本侯不管現在倭國當權的是誰,也不想管他們內部的紛爭,去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自己不清繳那些流竄在海上的倭寇,那就彆怪我大魏出兵幫他們動手!而到了那時候,本侯可就沒這麼好說話了,告訴那個倭國的將軍,本侯要一個交代!他們不體麵,彆怪本侯幫他們體麵!”
焦仿怎麼也沒想到小小的倭國倭寇居然能讓顧懷如此大發雷霆,但派兩個使者過去訓斥一番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倭國那地方大魏壓根沒看上過眼,隻是侯爺想要他們清繳倭寇怕是得失望了,他們國內打成那個鬼樣子哪兒會去管
他走出了李府,比起剛進去時的惴惴不安,此時滿心都是疑惑,他不知道侯爺到底想做什麼,也不知道這些看似無關痛癢的舉動到底有什麼意義。
在焦仿之後顧懷還召見了錢塘的一些官吏,甚至連臨安的一些官員也紛紛趕來,眼下河北送來的番薯種子還沒到,倒也不急著推行開,完全可以等到明年春耕再說,他對官府的期望其實並沒有多少,江南這邊發展的重心,終究還是要落到無數的小工廠主和工人身上。
他們才是這個時代的主力,而以地方官府為代表的朝廷隻需要讓步就可以了。
是的,在走過了很多地方,親眼見證了一些事情後,顧懷做出的決定不是打壓,而是推動。
有些事情不是一味的阻攔就可以延緩它的到來,江南已經處於一個發展的分界點,這是時代的必然,任何嘗試阻擋在大勢麵前的人或物都會受到衝擊,市場不可能停下來,哪怕顧懷調用當地官府的力量強行鎮壓也一樣。
他要做的是引導這股大潮的方向,儘量做一些看起來不怎麼起眼,但可以讓變革來得更溫和一些的事情,而最後江南到底會變成什麼模樣,那就看看在這片完全不同的土壤上開出的果實,能給他帶來什麼驚喜吧。
隻可惜他終究是北境之主,不是坐斷江南,要不然在這地方埋頭種個十幾年田,彆說遼國了他說不定都能沿著航線打到西邊兒去
埋下了農業改革和提供農民基本保障的種子,以及讓遠洋航行的船隻走入民間,儘快更新換代後,顧懷將目光投向了如今遍布錢塘的小工坊,那些小工廠主和工人,才是他這次要重點安排的對象。
他叫過一個親衛:“把這封信送到府衙,讓他們把布告貼出來,三天之內,務必讓全城都知道這件事情。”
“是,侯爺。”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錢塘每一個擁有資產的小工廠主,以及每一個工廠裡推選出來的工人代表,在三天後都要齊聚城中的廣場,顧懷要在那裡,和他們好好聊一聊。
江南第一次工人大會,要召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