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之後的李家燈火通明，張燈結彩得像是過年，上到管事下到夥計都一個個喜氣洋洋，外人若是問起來，他們便隻是故作高深地搖搖頭，然後狀若無意地提起靖北侯爺的行轅今天進了李府，自家小姐是侯爺未過門的夫人之類的雲雲。
也由不得他們不感到由衷的高興，做生意的的確有錢，但有錢比不過有權，任何朝代當官的想要盤剝商賈往往都是一句話的事情，所以自古以來的生意人都有抱上權貴的習慣，李家這樣的龐然大物尤其招風，以往在蘇州、在錢塘都免不了與官場的人有糾葛，然而今天這消息出來，李家上下才知道自家早就抱上了當朝最大的大腿之一，怎麼可能不感到驚喜和開心？
所以當靖北侯的行轅在李府安置好，並且象征性地以半個主人的身份招待了一下當地的官吏、富商、士紳後，李府上下所有人的嘴角已經壓都壓不住了。
而在李府的後院，在酒宴過後，一路奔波又喝了些酒的顧懷終於放鬆了下來，在書房裡和李明珠麵對麵地坐著，欣賞起她燈火下微紅的臉頰。
之所以在書房而不是閨房，還是因為擔心眼前的女子麵皮薄，分開了這麼久，突然這麼親密怕她過不去心裡那道坎。
而且雖然情投意合已經定了終生，但畢竟婚禮還沒辦，沒必要走到最後一步。
有丫鬟送上茶，偷偷打量了一下那位侯爺後，又不著痕跡地掩唇笑了笑自家有些害羞的小姐，然後極有眼力見地退了出去還關上了門，顧懷喝了口茶解了些酒意，感受著突如其來的沉默，突然笑道：
“你在信上可比現在話多多了。”
“隻是相公到得太快，”李明珠也笑了起來，美麗的眼睛帶上些弧度，“我有很多話想說，但不知道怎麼開口。”
“因為很想你，所以後半程基本沒有停下，到得自然比預計中快一些。”
顧懷很坦然，或者說在和李明珠相處的時間裡，他從未如此坦然。
一開始的時候，他隻是想謀條生路，入贅什麼的完全是迫不得已，但他後來確實喜歡上了這個美麗溫婉的女子，而且經曆了那些波折，如今也終於可以毫不避諱地表達自己的喜歡。
“我也很想相公，”李明珠有些害羞地低下頭，然後又抬起來，對上了顧懷的視線，“很想很想。”
“上一次在京城，你說還有一些事等待著我去做，所以你會在江南等我，而我也說我會來見你，現在我來了，”顧懷說道，“不過靖北侯府大概率是要修在河北的，你有沒有準備好和我一起去河北完婚？”
巨大的驚喜充斥了女子的全部身心，她當然準備好了，或者說從在京城分彆的那個日子起，她就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
可她猶豫了片刻：“那莫莫？”
顧懷的神色微微一滯，然後喝了口茶：“之前在信上和你提過，但沒說清楚，具體來說大概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沒辦法嫁給我。”
他把西北發生的那些事情說給了李明珠聽，當聽到當初那個有些黑黑瘦瘦的小丫頭是怎麼成為西夏的國主時，李明珠難免還是感到一陣不可思議：
“居然是這樣”
“這事聽起來確實挺離譜的，我到現在也還是有些接受不了，但既然她覺得那是她應該承擔的責任，並且已經為之付出了努力，那麼我自然應該尊重她自己的選擇，還好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用擔心西夏與大魏會起什麼紛爭，也不用擔心她在西夏會有什麼危險。”
這話聽起來難免有些不可思議，因為熟悉顧懷的人都知道他和那個小侍女之間的感情和糾葛有多深，讓她一個人留在西夏那個虎狼環伺之地，實在有些太不符合顧懷的性格。
但李明珠卻知道，這是因為顧懷並不把女子當成私有的物品，就像當初她在擁有了和顧懷共同的未來後，仍然想要回到江南，顧懷的選擇是站在那間客棧前為她送彆一樣。
因為愛，所以尊重。
她沉默片刻，溫柔地笑道：“那麼，還是再等一等好了，如果我是她，肯定希望自己是第一個和你完婚的人。”
顧懷看著她：“不會委屈麼？”
“不會呀，而且就算不完婚，這次我也會和你一起走的，”李明珠說，“之前你在信上提過，河北那邊已經在修建一個適合貿易的地方，生意可以遷過去，不過李家的生意現在變得很大，這會是個很長的過程所以我會先去河北的。”
“距離上次分開已經快一年了，剛見麵就聊這些，會不會不太好？”
“啊，”李明珠突然反應過來怎麼又不知不覺開始聊公事，輕輕捂住紅唇，“我沒有注意”
“沒事，”顧懷放下茶杯，刮了刮她的鼻子，“你這樣也挺可愛的。”
他沉吟片刻，就著剛才那個話題說了下去：“李家的生意，其實已經不太適合全部遷到河北了，隻需要過去開一個分號，主乾繼續留在這裡也沒事，等到滄州的碼頭貿易區修好，走海路和這邊的貿易會很方便。”
“而且在我沒來江南親眼看看之前，隻是想把江南這邊經濟繁榮的景象在河北複刻一遍，但現在看來，有些事情不適合河北，隻能在江南做完李家的生意現在變得這麼大，你應該已經感覺到了一些比較矛盾的地方，也察覺到了某些變革的來臨。”
李明珠輕輕點頭。
“這是很正常的，如果不出意外，其實接下來的過程無非就是因為大麵積的改耕為桑而引發農業改革，要麼耕作方式和工具大幅進步，要麼大部分人因為吃不起飯而掀起可怕的動亂，再然後是通過越來越大規模的海外貿易完成資本積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著眼於技術進步，如果碰巧出現了某種依靠蒸汽提高生產力的機器，那麼即將到來的，就是一場革命。”
顧懷的目光變得有些凝重：“但是這個過程，需要政治保駕護航，準確的說是需要朝廷做出承諾，你應該發現了，隨著江南越來越多的大商因為經濟的繁榮有了話語權，和官府之間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矛盾這就需要某一方進行讓步，但朝中很多人不會同意這種階級的變化，而最危險的是，資本是會讓人瘋狂的。”
“到時候會發生什麼？是新興的需要話語權的資產階級帶領著無數的工人反抗朝廷，還是朝廷順應時局的變化給予江南變革的空間？但無論如何，這個過程都會死很多很多人，甚至會影響到接下來魏遼之間的國戰，但偏偏這件事又有可能開啟新的時代，所以我才會這麼煩惱。”
這番話裡有太多李明珠聽不懂的名詞，但她察覺到了顧懷的心境，所以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顧懷對她笑了笑：“所以我需要再仔細地看一看，到底是把這種苗頭扼殺在搖籃裡，還是推波助瀾讓它來得更快也更平穩一些，但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種情況帶到河北。”
他站起身子，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不過眼下最該做的事情，是睡覺，等醒了再想吧。”
李明珠原本還在思考他的一番話，突然聽見這麼一句，頓時有些沒反應過來，當她真的聽清那兩個字時，美麗的臉上，紅暈漸漸泛了上來，然後連聲音也變得有些磕磕巴巴：
“睡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