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放下記載著這一路兩浙變化的宣紙，顧懷揉了揉眉心，沉吟起來。
說實話，他其實並沒有想到江南的絲織業會發展得這麼快，當初搞出魔改版的珍妮紡織機後，他以為或許要過了十幾二十年，才會出現社會矛盾積累到無法抑製的地步然後爆發某種革命，但沒想到這才僅僅過去兩年整個江南都因此而走到了岔路口。
這次他來江南，除了是因為趙軒的那番話動念，想看一看眼下的大魏，還因為他已經察覺到，眼下的江南已經和大魏的其他地方脫節，雖然還沒完全準備好進入下個時代，比如農業的革命還沒有完成，大多提高生產力的工具還沒有出現，傳統的小戶農耕經濟還沒被完全取代，海外貿易也還沒到殖民掠奪積累資本那個地步。
但這些已經有雛形了。
改耕為桑，土地兼並，手工業快速發展，雇傭製取代自給自足，越來越多的商路已經開始影響那些小國的政治環境，一種開拓的、新興的意識形態已經萌芽，人們開始認為老老實實種一輩子地還不如出海走一趟搏一把大富大貴
那麼，該不該做點什麼，或者，該不該阻止什麼？
顧懷還沒有決定好。
雖然在兩年前他就已經隱隱預感到了今天，但眼下魏遼之間的休戰隻是暫時的，也許這並不是一個適合迎接變革的時候。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坐的位置不同了，兩年前他隻是個走入蘇州的普通人，親手開啟一個時代，就算它自己演變的過程再怎麼波折，但結局總歸會是好的，而且對他沒什麼影響。
現在他把大魏扛在了肩上，而這種變革很有可能讓大魏咽下最後一口氣，必須慎之又慎。
顧懷輕輕歎了口氣，敲門聲適時響起，他收斂心神：“進來。”
王五撓著頭走進船艙：“少爺，馬上進錢塘了，我想請個假。”
“又想去青樓呆個幾天？”
“瞧少爺你說的什麼話，”王五一臉的正氣凜然，“我這次是真有事，這不是好久沒回來了嘛，我就想著回倉山看看。”
“倉山麼？”顧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也好久沒收到從倉山來的信了，這次回京之前，也該去看看，你先去吧，等這邊的事辦完，我去和你彙合。”
王五肉眼可見地眉飛色舞起來：“好咧少爺，要不要我給大當家帶什麼話？”
“見麵了再說吧，”顧懷搖搖頭，“你帶一隊親衛走。”
王五點頭應下，他本來還想替大當家說點好話，可看顧懷眉頭緊皺顯然在被什麼難題困擾著，也就沒再開口，此時碰巧船身一震，然後緩緩停下，不用人稟報，也能知道這是到達這趟行程的終點了。
錢塘到了。
此時的船隊已經停泊在碼頭，大江在這裡拐了個彎，衝積出一片淺灘，密密麻麻的官吏正等候在碼頭上，腳踩著細沙，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等著那船放下踏板，好一睹那位靖北侯的真容。
先行通報的人是上午進的衙門，還在後堂休憩的錢塘縣令焦仿一聽靖北侯到了，差點沒嚇得從椅子上蹦起來，前兩天他就收到了靖北侯代天子巡狩，出蜀入江南即將抵擋錢塘的消息，可怎麼也沒想到這位來得居然這般快，按他的想法怎麼也該在沿途地方停留兩日才是，有的是時間讓他慢慢準備，誰知道消息前腳才送進衙門，後腳這位侯爺居然就已經快到了！
這下子也顧不得什麼儀容了，焦仿跑出後衙，吼著讓衙役趕緊通知錢塘大小官吏趕去城外迎接欽差行轅，又想到這位侯爺自從入江南後都極為細致地過問當地情況，所以又一拍腦門，分了一批人去通知城內排得上號的商賈、士紳、大儒，火急火燎得嘴上都快起了泡。
還好緊趕慢趕，總算是在船隊到達城外碼頭前把迎駕的架子搭了起來，一排防風的棚下，在錢塘有頭有臉的人物們齊聚一堂，大多數沒資格上前迎接的人都站在遠處伸著脖子看，隻有諸如縣令縣丞、大商家主之類的任務才能站在最前排，而在這些人中，清麗婉約如同水墨芙蓉一般的女子最為顯眼。
那是李明珠，作為錢塘最大的商賈家主，她自然有資格來迎接欽差行轅，隻是她的心情可能跟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相同，那些人看著船隊，可能看到了飛黃騰達的契機，可能看到了即將到來的變化，而她看到的，隻是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在分開那麼久之後，再一次出現在了她麵前。
船側放下了踏板，幾十個披甲持刀的精銳親衛魚貫而下，動作極為乾淨利落地站成兩排，那撲麵而來的精悍殺氣讓碼頭上的人們精神一震，一隻軟底烏靴踩在了踏板上，然後一襲被風微微揚起邊角的黑色道服便出現在了所有人麵前。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渾身上下除了在腰間掛了兩塊玉玨之外彆無裝飾，頭頂斜插了支玉簪，比起權傾朝野的北境之主更像是個翩翩玉公子，按道理來說這種場合，代天巡狩的欽差應該穿著正式的朝廷公服才對，但每一個人都自然而然猜出了那位道服公子的身份。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微微一掃，然後在某個地方停住，人群擁擠極為喧囂的碼頭，此刻卻一瞬間安靜下來，隻有那個一襲簡單白裙、怔怔看著自己的女子占據他的視線。
在所有人茫然震驚的目光裡，顧懷走上前牽起她的手，輕聲道：“看來你沒和他們提起過我。”
“是沒有，”李明珠紅著臉頰，看著他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顧懷笑了，他知道李明珠是在說有些不好意思對所有人提起他和她的關係，也在說自己這麼當著所有人的麵牽起她的手會讓她有些害羞，所以他輕輕放開，然後寵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明明已經分開了那麼久，卻一點都沒感到陌生，重逢的時候隻會感覺心缺失的那一塊被慢慢填滿。
顧懷將目光投向一旁都快傻了的一行人，焦仿反應倒是快，連忙上前拱手：“下官錢塘縣令焦仿，恭迎代天巡狩欽差、靖北侯爺大駕，還請侯爺移步城內，下官已命人灑掃好府邸，備好薄宴”
顧懷打斷了他：“府邸就不必了，我有地方住。”
焦仿怔了怔，隨即看了一眼站在顧懷身側，和他仿佛神仙眷侶一般的李明珠，明白過來。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問道：“不知侯爺與李家主”
“她是我的夫人。”顧懷說。
焦仿傻眼了，一眾官吏傻眼了，那些和李家明裡暗裡有競爭合作關係，使過不少絆子達成不少契約的商賈們也傻眼了。
夫人？
靖北侯的夫人？
為什麼從來沒有聽她說起過？
還沒直起腰的焦仿差點背過氣去，李家在生意擴張的這些時間裡，自然和衙門打過不少的交道，尤其是大魏雖然沒有海禁，但對出海貿易也還是慎之又慎的，所以他還親自讓人敲打過還好他仔細地回憶了一下，除了這事之外，自己還算是對李家開了方便之門，沒有什麼苛責。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奉承的話，可他感受著身後的死寂，還是咽了咽唾沫，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