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西蜀戰事的戰報送到時，李修筠正在吃飯，他是個很享受食物的人，在拿起碗筷之前的淨麵淨手像是一種莊嚴的儀式。
一般在吃飯的過程裡，他不會處理事情，尤其是這些天以來，成都的大好局麵更讓他覺得自己抓住那絕無僅有的時機，某種自矜的情緒讓他覺得眼下實在沒什麼事情足以讓他過目。
唯一還值得擔心的，大概就是西蜀那邊的那個人了。
所以猶豫了片刻之後，李修筠還是放下筷子接過戰報，隨著目光一掃，剛剛還充斥心底的輕鬆寫意味道便全部消失不見。
他甚至連手都抖了起來，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當片刻之後青衣文士趕到時，那張食桌已經被掀翻，碗筷湯水落了一地，站在廳中的李修筠喘了兩口粗氣，一把上來扯住青衫文士的袖子，嘶啞著嗓子：
“他平了都掌蠻！他居然隻花了這麼點時間就平定了西蜀！”
青衫文士拍開他的手，撿起那封還掛著菜葉的戰報，輕輕打開。
“三萬官兵圍六萬都掌蠻人十天後，夜襲破敵，陣斬兩萬七，其餘皆降，然後被坑殺。”
青衫文士那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也出現些愕然，隻感覺一股寒意從心底竄起直衝腦門。
坑殺？
幾萬都掌蠻人，像是牲畜一樣被宰了？
他知不知道這件事情傳回朝堂，傳遍天下，他會被無數人稱為屠夫，他的下半輩子都會在彈劾中度過？
輕輕搖了搖頭，將這些以後的事情拋在腦後，他仔細地又看了一遍那封戰報：
“我更好奇的是，他是怎麼做到的？那些都掌蠻人又不可能伸出腦袋讓他砍，圍了這麼久也沒見敗績，怎麼會突然就輸成了這個德性？”
“這不重要！”李修筠咬著牙，“重要的是，他手底下還有三萬兵！三萬有了糧草，聽他指揮的兵！而我們甚至連梓潼都還沒打下來！”
在他和青衫文士的計劃裡，占據整個成都隻是第一步，真想要徹底完成割據，必須關上蜀地的兩個門戶，隻要占據了梓潼和恭州，成都才有了直麵朝廷大軍的資本。
青衫文士看著他：“我們的兵力更多，你之所以害怕，隻是怕他。”
李修筠身子顫抖了一下。
青衫文士說中了他的心思，自從那一天蜀王府宣布起兵以來，割據的形勢一片大好，成都、梓州、綿州望風而降，糧草充足城池穩固，隻是三萬散布在西蜀的屯兵而已，實在犯不上這麼擔心。
但帶兵的是那個人！那個從江南打到河北，和遼人打了那麼多仗，一次都沒輸過的人！
李修筠站起身子：“我要去尋趙沐，派兵過去把他堵死在西蜀，一定不能讓他過來！”
“來不及了，”青衫文士搖頭，“雖然戰報上沒有寫，但我估計在平叛完的第一時間，他就帶著兵往成都過來了現在看來那些都掌蠻人之所以能輸這麼快，除了他打仗確實厲害之外，也是成都這邊的情形讓他選擇了最冒險但也最快的平叛方式。”
“倒回去看，也許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們想做什麼，所以才會出成都去西蜀，順理成章接管前線平叛事宜，然後調轉大軍來再平我們這種反賊。”
青衫文士歎了口氣：“日防夜防，還是沒防住，果然還是應該聽你的，用那種最蠢的法子，一開始就下黑手麼？”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李修筠煩躁地踱步，“必須把兵力全調回來，成都不能出事！”
“萬一他就是抱著這種讓你撤兵不攻梓潼的打算呢？他可是耗得起的，而我們這種反賊最需要的就是時間，打不下蜀地門戶，你拿什麼割據？”
“那你覺得該怎麼辦？”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青衫文士笑了起來，“到了這個地步，除了真刀真槍做過一場，要麼你和那個蜀王府的蠢貨一起死在成都，要麼他的三萬大軍被打散再成不了氣候，還有其他路可走麼？我記得以前你常說自己有帶兵的才能隻是在蜀地無法施展，那麼現在恭喜你，這幾十年以來最年輕、最能打的魏國將領帶了兵過來，給了你這個機會，結局如何”
他絲毫不顧及李修筠鐵青的臉色和沸騰的殺意，嘴角微挑：“我很期待。”
三萬大軍到了臨邛，迎來了平都掌蠻後的第一次休整。
按照顧懷的想法，其實是想把大軍直接拉到江原的，那裡離成都不過區區七十裡，早一點形成對峙的場景，才能早一點讓那些想要割據蜀地的人投鼠忌器不敢繼續攻打其他地方。
但大軍裡的怨氣已經快壓不住了，士卒也是人，也需要休息需要調整，尤其是在屠滅幾萬都掌蠻人，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揮散不去的血氣的時候。
其實按照顧懷以往的作風，大概率還是要殺一批放一批的，蜀地蠻族殺不完，都掌蠻人倒下去，還會有其他不安分想要造反的蠻族跳出來，而且坑殺降兵難免會讓他以後背上屠夫的名頭。
但蜀地的情況已經容不得他慢慢處理都掌蠻人了，放走任何一個都掌蠻部族，都會是極大的隱患，而且接下來這段時間最要緊的是阻止蜀地的割據，屠滅都掌蠻，也算是對其他蠻族的一種震懾。
那位鄔縣令已經被顧懷留在了西蜀，開始處理起堆積如山的戰後事務，他的平蠻之策如今也終於派上了用場，但以後西蜀局麵到底如何，還得再看看。
大軍在臨邛待了兩天，大賞前軍恢複了些士氣後，從深山老林裡爬出來的王五魏老三也終於帶著狼兵趕了上來，顧懷也見到了那個原本以為能救出來後來以為死了結果現在還真救出來了的蜀王世子。
“靖北侯。”
“世子殿下，”顧懷在帥帳裡看到走進來的人影，下意識揉了揉眼睛，“世子殿下受苦了。”
眼前的趙瑾胡子拉碴，整個人瘦了一圈，看起來倒是沒什麼外傷，但也太落魄憔悴了一些，一旁擔任親衛的趙裕眼睛一紅：“大哥！”
趙瑾被囚禁半年，如今終於重獲自由，一路過來的路上聽到趙沐奪權造反的事情，還在擔心自己的父王和趙裕，如今見趙裕好好的，也不由喜悅地叫道：“三弟，三弟啊”
兩兄弟抱在一起涕然泣下，倒是讓一旁的顧懷有些尷尬，他走出帥帳留給這兩兄弟一點空間，便看到了站在帳外的王五魏老三。
這兩個漢子橫穿了大半個西蜀的群山與密林，大大小小打了十幾仗，身上全是傷，但戰功也極為卓越，可以說若不是他們能這麼快破了西山寨打滅了都掌蠻人的軍心，西蜀亂局不可能這麼快就能平定。
王五抖著眉毛吹噓著這一路的戰績，魏老三憨憨地笑著，顧懷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什麼都沒有說，但能看見他們平安回來，比什麼都重要。
這一趟蜀地走得真是烏煙瘴氣，還好眼前隻剩下成都這座城池了，等到把那些想要割據蜀地的人按下去，就算是給這一趟入蜀劃上了個句點。
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