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喊殺聲沉寂了下去，趙瑾的心也一點一點沉到了穀底，他端坐在石床上的背影一點點佝僂下來，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
失望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也就習慣了。
身後的門忽然打開，跛著腳的蠻族少年提著食盒走進來，門口的蠻族守衛探頭進來看了一眼，然後便移開了視線。
幾盤小菜被取了出來，看起來還不錯，起碼和想象中囚禁時吃的豬食相去甚遠，蠻族少年擺好碗筷，便靜靜地在一邊坐下：“大王子，吃飯了。”
應該說一開始趙瑾在西山寨的處境確實十分艱難，因為很多都掌蠻人對魏人都十分敵視，比如說眼前這個跛腳少年，父親便死在和魏人的衝突裡，所以一開始被指派來伺候趙瑾的生活起居時，這個少年，和那些蠻族守衛，都對趙瑾很刻薄。
但這世上有一些人是有著特質的，很多人都偶爾在生活裡會遇到這樣的人，讓人一見如故如沐春風，這種氣質往往是天生的，就算不會太想和他做朋友，但起碼不會討厭他。
二十七歲的趙瑾就是這樣一個人，他雖然是蜀王世子，但為人寬厚，對誰都禮遇有加，甚至對身邊的下人都很好，很多人都對這位蜀王府的世子有一個共識，那就是他或許沒有太高的才能或者手段，但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他一點也不過分。
所以在被囚禁後，趙靜用他的氣度和風範征服了很多人，他固然身陷險境，但從未因為自己的認知身份向敵人卑躬屈膝，即使經常會有人辱罵輕慢，他也能夠以禮相待，不卑不亢，隨著他被關押的時間越久，那些原本對於他有著敵意的人，卻漸漸成為了他的朋友。
比如眼前的這個蠻族少年。
大概是看見少年聳動了一下的喉頭，趙瑾招呼他坐下，分給他饅頭：“來，一起吃。”
他給少年夾了些菜，沉默片刻後，壓低聲音問道：“有魏人在進攻，但是打不進來，對麼？”
少年點了點頭。
趙瑾深深地呼吸，他身上的錦服已經很破舊，他的樣子很困頓，甚至有了很長的胡茬，但他的眼睛很明亮，弱不禁風的他在經曆了這麼長時間的囚禁與折磨後，卻仍然還保留著希望。
他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什麼。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都掌蠻的土司了，甚至連那些高層也對他失去了興趣，趙瑾知道這是因為蜀王府沒有表達出任何想贖回他的意願，也因為決定造反的都掌蠻人覺得他這個蜀王世子失去了價值所以眼下有魏人來攻寨，隻能說明如今朝廷已經開始了平叛，甚至一路打到了這西山的深處。
這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和趙瑾交好的少年或者守衛們並不知道太多關於外界的消息，所以趙瑾並不明白如今朝廷平叛的大勢如何，他隻知道無論朝廷能不能攻進來，等待自己的結局都不會太好，都掌蠻人失敗之前一定會嘗試用自己去威脅朝廷大軍，而朝廷大軍也絕對不會因為自己的身份就停止進攻。
等待自己的結局隻有一種，那就是被都掌蠻人泄憤地殺死。
心緒翻騰，趙瑾沒有什麼胃口，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多吃一點東西，多保存一點體力，他看了眼前與他分享食物的少年一眼，心中微動，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他和魏人之間有著血仇，說不動的。
趙瑾默默地吃完東西，看著少年收拾好食盒離開，窗外的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趙瑾徘徊了許久，最後還是走到了門邊，輕聲向門外的蠻族守衛詢問起了些什麼。
他的運氣很好，今天值守的守衛算是和他關係最好的幾人之一，麵對他的詢問，在門口站得筆直的守衛目不斜視地說著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情，趙瑾雖然沒有自己父王那樣的頭腦與手腕，但也好歹被他帶在身邊言傳身教這麼多年，所以趙瑾很容易就判斷出了眼下的局勢。
朝廷大軍沒有來，來的是一支孤軍；都掌蠻的高層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殺了他，因為西山寨還沒有被攻破的風險，自己身上依然有著談判的價值。
這讓他陷入了猶豫，因為如果他什麼都不做，還有可能繼續苟活下去，但如果想做點什麼，那麼結局要麼是獲得自由要麼是潦草地死在著莽莽群山裡。
他隻用很短的時間就做出了決定：“我聽你說過，你們的頭人對都掌蠻的百姓很不好。”
“要收的東西太多了，有了幼女還得送上去讓他過目，我生過一個女兒，隻能把她溺死在盆裡。”
趙瑾輕聲說：“其實你們能有其他的選擇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能給你什麼。”
蠻族守衛震驚了，他僵硬地轉過身子：“大王子，你想做什麼？”
在這種時候，任何盲目的信任都可能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但趙瑾還是決定賭一把：
“我想去見一個人，需要你幫我走出這裡。”
“會死的。”
“可繼續這麼活著，難道就是個更好的選擇麼？”趙瑾說，“你完全可以出人頭地，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守衛變成蜀王府的座上賓，你唯一需要擔心的，隻是做出承諾的我能不能完成它。”
守衛沉默了下來，他雖然是蠻人，但他並不蠢，自然知道眼前這個囚犯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是真的沒有半點水分，而且他是那麼的誠懇，好像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自己看。
他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所見到的這個人的樣子，溫和，仁厚，他會給自己講那些山外麵的、新鮮的事情，會在聽自己說妻子生病之後，把身上僅有的那根簪子給自己讓拿去換錢來給妻子買藥，不像是個高高在上的大王子，反而像是個能推心置腹的朋友。
“你應該知道，既然朝廷的第一支軍隊能打到這裡，就說明都掌蠻的失敗隻是一個時間問題，”趙瑾低聲說道，“無論有沒有我，這座山寨都會迎來破滅的那一天，而你現在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家人，然後給自己搏一份前程。”
他笑了笑：“我當然知道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幾句話就讓你去冒險未免太過於可笑，但我之所以還是選擇了開口，隻是因為站在這的人是你，如果換做是其他人，我不會說，因為我最相信的就是你。”
“我相信你。”
守衛這次沉默得尤其久，他的身子依舊站得筆直，但眼睛裡出現了很多迷茫，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握著的武器，過了許久，才重新平靜下來。
“我可以和大王子你一起，反正我沒有兒子，”守衛說，“但我一個人不夠，還需要找其他人。”
“會不會有人告發？”
“所以一定要早，我能信得過的人隻有兩個，其他人，隻能不許他們走開，帶著他們一起過來，如果有人想要退出，我就殺死他。”
腳步聲響起，換班的人來了，守衛抬起頭，那張堅毅的臉上，露出果斷而堅毅的神情。
他嘴唇微動，輕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在他們下一次進攻的時候，我會帶著人回來的，大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