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顧懷預料得差不多,在派人假意請降實際上是用蜀王世子來威脅他之後,被圍在天全的都掌蠻數萬兵力,並沒有因為他的離間而起什麼內亂。
與之相對的,是他們試圖衝破圍困的動作大了很多,甚至已經開始不惜傷亡,這給本身兵力就不如他們的朝廷軍隊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每一天都有將領跑到顧懷的帥帳前請示,旁敲側擊地說著就快要圍不下去了。
不是每一個人都想把這些出山劫掠的都掌蠻人殺光在這裡,包括很多士卒都不理解,能把這些蠻族趕回山裡去就差不多了,何必在這裡死磕?士卒的命就不是命?
更要命的是捉襟見肘的糧草,照眼前這個消耗速度,可能連十天都撐不到了,再圍上七八天,可能平叛的軍隊還要比搶得盆滿缽滿的都掌蠻人先斷糧。
這是個極為諷刺的事情,任何還有理智的主帥都應該在這個時候選擇撤兵,因為軍中糧草不多不意味著能控製軍隊到最後那一刻,很有可能在還沒斷糧前,軍隊就會迎來嘩變。
當兵吃糧天經地義,飯都吃不上了還怎麼打蠻子?更彆說在很多人看來這場平叛其實已經贏了,都掌蠻人搶就搶唄,這幾十年來放虎歸山的事還少麼?
這便是顧懷現在承受的壓力,甚至可以稱之為一場豪賭,他將來自成都那邊的消息全部封鎖,以免蜀王府叛亂的消息影響軍心,他清楚自己現在就算放走都掌蠻人帶兵回返成都,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平叛,畢竟斷糧的問題一天得不到解決,囤積在此處的三萬兵力就不能放開手腳作戰。
又到了做決定的時候,到底是放走都掌蠻人選擇回去和成都開戰,與民爭糧,還是拚死一搏屠光都掌蠻人解決西蜀的混亂,然後從他們手上奪來糧草,讓大軍有繼續作戰的能力?
這並不是什麼策略遊戲,每一個選擇都可能伴隨無數人的死亡,甚至影響到整個蜀地乃至整個天下的局勢,身居高位帶來的有時候不僅是權力與地位,更有可能是這樣讓人連覺都睡不好的責任和壓力。
當兵的聽將軍的命令,將軍要遵守帥帳的軍令,帥帳裡文書審計親衛令官一類的可以分擔一定的事務,但最終所有影響大局的絲線還是全部纏在那一個人的身上。
堆積著文書的桌案後,已經好些天沒有睡好的顧懷再一次送走了前來進言的將領,走出帥帳看著成都的方向,沉默不語。
他已經等了很多天了,隻是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天。
但他還是選擇相信那兩個跟著他走過了天南地北的漢子,相信他們能帶著那七千狼兵一戰而定西蜀局勢。
就像他們相信他那樣。
“還有多少人活著?”
“四千,甚至不到,”魏老三擦了擦臉上的血,輕聲道,“再死上一兩千,這一仗就真沒法打了。”
王五沉默片刻,回頭看向正在休整的狼兵,放眼望去幾乎人人帶傷,在這兩次試著攻打西山寨的過程裡,這支孤軍所遭受的挫傷是這一路都未曾有過的。
從越過那既是門戶也是堡壘的金川寨後,王五和魏老三曾天真地認為西山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抵抗能力,這一路雖然都有發瘋的蠻人想要纏上他們,各種衝殺伏擊層出不窮,但這支孤軍的腳步都未曾停下,一路殺到了西山寨下。
作為有過好幾次奔襲經驗的人,王五魏老三都知道,這原本扔進大山裡壓根不算什麼的孤軍,其實真的能改變整個戰局,因為都掌蠻的大多青壯如今都已出山,而攻打西山寨前最難跨過的崇山峻嶺和處處蠻寨,狼兵都走過來了,眼前這西山寨裡,留守的兵力也就和狼兵旗鼓相當,當初數萬大軍都未曾打進來過的都掌蠻族地,如今他們是真的有一戰之力。
可抬頭望去,那不知該叫做蠻寨還是山城的西山寨依山而建,削山為城,幾乎占據了整個山峰,寨牆由青石與巨木交織而成,曆經風霜雨雪,依舊堅固如初。
牆外峭壁如削,直插雲霄,即便是飛鳥也難以輕易逾越,寨門設在唯一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儘頭,門樓高聳,以原木搭建,看似簡樸,實則機關重重,一旦閉合便是銅牆鐵壁,門樓之上,立著不知多少箭樓,隻要一靠近,密集的箭雨便能壓得人抬不起頭。
錯落有致的房屋層層疊疊鋪往高處,看起來倒是適宜火攻,隻是這樣的蠻寨不可能不防山火,而且據抓到的土人說,寨內有來自山頂的清泉,寨內糧倉俱是囤滿,即便圍上個半年,怕是也能自給自足。
易守難攻到這個地步,實在是讓人開了眼界,難怪百餘年來都掌蠻人都能在西山屹立不倒,連朝廷也不怕,的確是有理由的碰了滿頭包的王五和魏老三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就說那些蠻子出山造反怎麼不想想會不會被抄家,這他媽家修成這樣,誰能抄得了?”王五抱怨道,“這些都掌蠻人屬王八的吧?”
“雖然早就想過難打,可沒想到會難成這樣,”魏老三也有些頭疼,“現在看來強攻是打不下來了,隻能想想其他辦法。”
兩人沉默片刻,王五突然說道:“如果是少爺在這兒,他會怎麼辦?”
“如果是按侯爺打仗的習慣,估計是先派細作潛入散播謠言,動搖軍心,然後大軍壓境,使其生亂,”魏老三想了想,說道,“而且侯爺一般是正麵佯裝,主力繞道至後山夜襲,說不定還會特意去尋那種隱蔽的小徑或者索道,總之絕對不會和都掌蠻人硬拚。”
“少爺打仗確實是這樣,但我們不行,”王五歎了口氣,“沒兵力沒時間,眼下的情況也不是朝廷大軍正麵攻山,所以除了硬打,大概是沒其他法子了。”
他站起身,拔出了刀:“我再帶人去衝一波,儘量摸到寨牆邊上看清楚裡麵的布置,你趁這個機會繞到周圍看一看,找一找其他的機會。”
“兩天,咱們最多繼續在這裡耽擱兩天,要麼咱們把這鬼地方打下來,要麼咱們全死在這兒,反正我是沒那臉回去見少爺,死了一了百了。”
魏老三臉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夜色下突然響起的模糊喊殺聲驚醒了睡夢中的趙瑾,他從冰冷的石床上坐起,眼神迅速恢複了清明,沉默地聽著遠處夜色下的動靜。
他所在的地方,很容易就能看出來是個牢房,地麵上鋪著些乾草,兩側是青石壘成的牆,唯一能與外界連通的隻有一扇小門,和大概隻能供老鼠進出用來透氣的小窗。
堂堂蜀王世子成了人質,還隻能待在這種地方,這種變化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更讓趙瑾難受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父王快死了,而自己很有可能會死在父王的前麵,甚至不能儘最後一次孝。
他已經在這個地方被關了快半年,一開始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很快便會被殺死或者放出去,總之不會在這個地方待多久,可後來他才知道,家裡並沒有派人來贖他,綁他的那些蠻族也很快對他失去了興趣,開始準備起叛亂,隨時有可能會要他的性命。
他知道了自己的父王在青羊宮名為養病實則被囚,知道了自己的二弟奪取了蜀王府的權力,也知道了為什麼自己會被這樣關著無人過問這是真正的絕境,身陷蠻寨,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
這樣的心理壓力足以把人逼瘋,很多個夜裡趙瑾從那個小窗看著外麵的星空,聽著門外的蠻人看守肆無忌憚的取笑和調侃,生起過不知道多少次就這樣死去的念頭,但最終他還是堅持了下來,然後在前兩天,他聽見了這一向平靜的山城響起了喊殺聲。
那絲毫不亞於世子妃用七弦琴曾奏出的天籟,像是無儘黑暗裡突然透出的一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