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的禦史,其實也並不都是喜歡罵人的,在這個烏煙瘴氣的衙門,也總有些人想乾點實事,沈拓就是其中之一。
當然,朝廷已經許多年沒有派禦史巡視地方了,都察院的禦史就算想找點事做,除了彈劾官員好像還真沒更適合乾的,但前些日子仗一打完,政治嗅覺比較靈敏的沈拓就聞到了些不正常的味道--比如北境該怎麼辦?
遼人撤兵之後,北邊陸陸續續有消息傳過來,比如哪幾座城池被遼人攻下,哪幾座城池還在固守之類的,按照以往的慣例,這個時候就應該派一位重臣去處理北境事宜了,可朝廷到現在還沒有動作,實在是讓人有些不解。
於是在家裡閒得發慌的沈拓一拍腦門,準備去調查調查民意再折騰封折子送上去,到底有沒有作用不知道,但如果能引起新帝的重視,那可真就掙大了。
而要論調查民意,沈拓沈禦史旁擊側敲地問了些同僚家眷,得到的答案都指向同一個地方--勾欄。
這個答案讓沈拓很不解,因為在他的印象裡,勾欄是那些窮苦百姓打發時間的地方,實在是沒什麼好去暗訪的,可所有人都在告訴他勾欄已經變了個模樣,如今不隻是平民百姓,連富商士紳都喜歡去坐坐,聽聽故事喝喝茶--實在是沒有更好打聽消息的地方了。
沈拓想了想,還是換下官服出了門,去看看總是沒關係的嘛。
朝幾個路過的百姓問了路,沈拓這才知道京城的勾欄居然有足足七間,而其中兩間都是這段時間才開起來的分號,其中最大的一間在南城,去得早了可能還有位置。
這話聽得沈拓嗤之以鼻,他還是窮士子那會兒,也不是沒去勾欄找過樂子,破破爛爛的帳子,坐著發呆的閒漢,台上要死不活唱著戲的伶人,就這種地方還需要搶位置,眼前這家夥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他一路走到南城,停步在一棟建築前,抬頭看去,明顯新建的樓閣上掛著勾欄的牌子,給沈拓看得目瞪口呆,恍惚間還以為自己走到了那棟青樓。
他抬步準備走進去,可鼻翼微微抽動,卻聞見了一股極為特殊的味道。
作為文人,他也是有在書房點熏香的習慣,對於這種淡雅的香味,實在是有些抗拒不了,他循著味道望過去,發現是勾欄旁的另一棟建築,兩個妙齡美貌女子站在門口,姿勢端正,臉上掛著禮貌而不諂媚的微笑。
“玲瓏閣?”
沈拓低聲嘟囔一句,走了過去,兩個女子彎下腰,脆生生喊道:“歡迎光臨!”
這陣勢把沈拓嚇了一跳,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應該是種新穎的迎客手段,不過太熱情了也有點讓人吃不消,他剛想轉身,一位女子就已經站到了他旁邊:
“客官裡麵請,小七倒茶!客官請坐,我來給客官介紹一下玲瓏閣最近新出的商品。”
“我不是來...”
“這是我們玲瓏閣最近推出的肥皂,潔衣不傷手,隻需輕輕一擦,各種汙漬一洗便清,實在是居家旅行必備之物。”
“我不用...”
“客官請看,這是香皂,比起以往加了香料的胰子,香味清新不膩人,還能滋潤肌膚,醒神安眠。”
“唔...”
“這便是最近我們玲瓏閣主打的香水了,這是牡丹,這是槐花...隻需要一滴,便能餘香縈繞數日,客官像是讀書人,令夫人也必然落落大方溫婉美麗,請容我竭力推薦這瓶梅花香水,清新淡雅,很配令夫人的氣質...”
沈拓起身想走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看著那瓶小小的香水,想到陪伴自己多年的糟糠之妻,想到她用上這香水的模樣...
女子還在介紹著各種各樣琳琅滿目的商品,態度熱情,沈拓想了想,問道:
“那個東西,還有這瓶香水,加起來多少錢?”
......
片刻之後,錢袋空了一半的沈拓提著個精美的袋子走出玲瓏閣,頗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這鋪子哪裡來的這麼多聞所未聞的好東西...
發了會兒呆後他反應過來,自己明明就是來暗訪的,怎麼莫名其妙買起了東西?還一下子把月俸都掏了一半,這家鋪子,不,那個賣東西的女子也太厲害了點!
他走到勾欄前麵,心中猶然震撼平日裡節儉的自己居然會花這麼些錢去買華而不實的東西,同時有些茫然逛個旁邊的鋪子就沒了半個月的月俸,進了勾欄還不得徹底空了錢袋?
下一秒一道人影又從旁邊竄了出來:
“哎喲,客官,請進請進!您是要聽書看戲,還是要打打牌?或者隻是想坐著喝喝茶尋人聊聊天?”
沈拓還沒想明白那打牌是個什麼東西,聽見小廝後半句話,接口道:“喝茶聊天不錯,速速帶本官...帶我過去。”
“好咧,客官這邊請!”小廝一邊引著沈拓往裡走,一邊賣力介紹,“客官請看,那邊便是戲台,現在是在說書沒什麼人,可到了晚間那會兒,真是人山人海啊!西遊記演到了二十七回,現在可整個京城都在追捧呢,好些人都想見見那位寫故事的大家...”
“那邊便是喝茶的雅間了,旁邊是牌間,客官喜不喜歡吃食?我們這裡還有各種小吃,最近還多出了種冰製的冰糕,就是這天氣...”
一路被小廝帶著穿過前廳,沈拓發現台上還真有個老者在說著什麼,台下的聽眾們三兩成群,偶爾拍手應和兩句,若是遇上那闊綽的客人給老者點上一杯茶,那老者的談興就更高了:
“...說起那日遼人攻城,那是千軍萬馬殺向城牆啊,就問這等場景,在座的誰能不害怕?可偏偏那位白馬將軍就橫刀立馬,猶如天將下凡,儘顯英雄本色。隻見他身長八尺腰圍也是八尺,如那古時燕人張翼德一般發一聲喊...”
“腰圍也八尺?那不成球了麼?”
“彆打岔!”
“可我怎麼聽說那位白馬將軍俊朗的很,是個儒將啊,他哪裡會發什麼喊...”
台上老者一愣,心想老夫不說誇張點誰樂意聽啊,買杯茶就能進來聽一下午你們還這麼杠,想砸老夫的飯碗?
遠處的沈拓聽得直搖頭,民間就是喜歡以訛傳訛,他看著空無一人的雅間,可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向了小廝剛剛提到的牌間。
得到走了進去,才發現這裡居然比剛才那個偏廳還要熱鬨,幾十張桌子一字排開,每個桌子旁邊都坐著四個人,正在嘩啦啦搓著竹牌。
沈拓看得又是一愣,這哪裡是打牌,這架勢分明就是賭坊?
勾欄怎麼變成這模樣了?
他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被雙眼一亮的兩女一男笑著喊住:
“哎喲,來得真巧,這位兄台,打上兩圈?剛好三缺一。”
“三缺一?”沈拓怔了怔,發現自己是真有些聽不懂,“這個我不會...”
“沒事沒事,這東西簡單,一學就會。”女子使了個眼神,其餘兩人心領神會,拉著沈拓落座後邊教邊搓。
竹牌碰撞的聲音很清脆,夾雜著沈拓沒停下來過的詢問聲:“這竹牌上麵...怎麼刻著隻雞?”
“這寫著萬字的又是什麼?”
“為什麼要三個連在一起才行?”
“...”
打上了兩三圈,沈拓總算是摸清楚了這牌的打法,一時也覺得頗為有趣,於是牌局正式開始,可沈拓也沒忘了自己來的目的:
“說起近日遼國南侵一事,諸位是怎麼看的?”
“二條!還能怎麼看?打唄!之前不都打贏了麼?也是時候給遼人些教訓了。”
“碰!三萬...是該打,前些日子我去那公墓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墓碑啊,死了這麼多魏人,哪兒能說不打就不打了?到時候我第一個不認!”
“八萬,可打仗不還得死人?再說萬一打不贏咋整?”
“咋打不贏了?前些天不就把遼人打跑了麼?依我看呐,遼國現在就是外強中乾,兄弟你說是不是?”
沈拓看著自己手中的牌,一時不知道該打哪張,隻能悶頭答應:“說的是說的是...幺雞!看來大家都覺得該打這一仗啊。”
“碰!自然是該打的,能贏一場就能贏第二場,前些年受的憋屈氣也該出了,”一起搭夥打牌的男子點了點頭,“這些天好多人都在聊這事兒呢,與其被遼人打到城下,還不如主動去打遼人,世道反正都這樣了,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
沈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拿出個小本子寫上“百姓多有戰意,對遼動兵民心所向”幾個字,還準備再細問幾句,卻見下家把牌一推:
“胡了!”
那女子一手抱著孩子,一手伸到了沈拓眼皮子底下:“掏錢掏錢。”
沈拓摸著手裡的牌,一時居然忘了繼續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