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樓的確是他的兒子,但他卻是如此陌生,好多年了,他們都不在一起,偶爾聽見有人傳:柳明樓在城裡怎麼怎麼了,他會心中舒暢一陣子,不說不講,對自己有些斑禿的女人也不講,自從去年春上,這個看上去有些老態龍鐘的女人,開始極度衰老,首先是眼花了,看什麼都看不清,然後,就一下子彎了腰,等到人們驚奇發現:她怎麼腰彎成這樣,象拱橋半邊,象是一夜之間老的,頭發象樹葉,一片片淩落,讓人心疼,她抽搐著,淚水不多,也許就幾滴,渦在眼眶中,象一泓秋水,視力模糊,雙手扶著被漆漆得能照見人影的棺材,枯枯的,頭暈目眩,不吃上粒糧食,不喝一口水,不眠不休,棺材到哪,她到哪兒。
柳明樓是柳家溝榜樣,從一個稚氣未脫的野小子,成長了這樣,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如何演義的,許多人捧著腦袋,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盛極必衰?盛極必哀?福太淺了,命太薄了,所以就這樣中年夭折了?從麵相看,柳明樓怎麼都是大富大貴之相。麵似銀盆,目如月,男生女相,皮膚白皙,耳朵特大,甚至一點兒不象柳傳福,更不象他乾癟的女人。
棺槨之前,放一道掛起的簾子,一簾幽夢,棺材前昝上,有個大大的金漆的“奠”字,前麵有紙錢老盆,專門有倆士兵蹲在那裡燒紙錢,簾外,正麵是柳明樓的提旌,紅布金字,旌上寫著:“顯考大德公柳氏諱明樓太公之旌”的字樣,旌下靠簾是一張半人高汙漆大桌子,桌子上琳琅滿目,最顯眼是大豬頭,裡麵插兩根粗長的大蔥,這是豬頭三牲祭之一,這二是桌子下的活公雞,大鯉魚,魚兒還在桌子蹦達,腰上纏著條紅紙,然後,豬頭左邊是四個精果碟,右麵是西瓜四個水果碟,還有兩盆花,一盆萬年青,一盆君子蘭,香、燭、銀纖紙,還有一瓶尚未開啟的酒,桌前有條大席,席上有兩個蒲團,迎偏門是白峻青的長篇祭文,全部四字,共兩千多字,除了這,挽聯,挽帳,掛得滿牆都是。
雖然是白事,一般人忌諱,但還是有許多陌生的麵孔,不請自來,這是一個機會,千載難逢,柳明樓在龍澤縣有口皆碑,更何況這柳家事,白家辦,達官貴人不說,就是那些稍微有些能耐販夫走卒,也是水中鯉魚,你不拾它,它自己往裡蹦,生怕彆人把他(她)落下,人情有時薄如紙,有時又厚如牆,中國人古之就有這個陋習,喜歡跟風。人隨潮流草隨風,沒有辦法,許多人見客多,就悄不驚聲上了禮,看一眼,無可奈何搖頭而去。
2
早上九點,太陽裂烈,人群更加忙碌,其實大多數人沒事,就是進進出出閒談。
嗩呐激昂,曲裡有彎,那調調,似杜鵑啼血,永不停歇地呻喚,把悲嗆送進人心縫中,笙、簫、笛、管、號、鑼、琴、瑟……聲聲累,聲聲墜,所有的悲傷,逆流成河,從心縫中溢出來,淹沒心,嗚咽流淌。
白金梅欲哭無淚,一身縞素,兒子昊昊尚小,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穿著孝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天塌地陷,他哪裡知道所發生的一切意味著什麼,他穿著孝服,在人群中鑽來鑽去。
那一天,從大清早,龍澤縣政府首腦機關,除了少量留守,大部分人員,都到柳家,有許多人是第一次,地方是個好地方,可惜福來財來,守不住,許多人是衝白家,幫個人場,吹喇叭的將那種先聲奪人的氣氛營造到極點,偶爾有女士來悼念,她們不象男人,隻要跪下磕頭即可,女人一定要哭,哪怕是乾嚎,也得哭一陣,好歹女人有這方麵天賦,隻要一踏入靈棚,必須到棺材跟前一哭,真真假假,大家心知肚明,白金梅是陪哭的,這一天,她就這事,後來就麻木了,好在後來陪哭的人多起來,有那個斑禿的女人,她就一直守著棺材,不離不棄地哭,彆人哭她就哭,彆人止,她還在啜泣,雖氣若遊絲,象蛐蛐在叫,但彆人扭頭,看到她時,知道她是真的哭,發自肺腑,不需要搶天哭地,然後是柳的一個姐姐,兩個妹妹,還有柳的一個小姑,她們撐起這樣一片天,反而白金梅不顯山露水。
“省黨部王部長到!”士兵一聲吆喝。
正在和人談話的白峻青,慌忙往外迎接,身後跟著當兵的。
王魁元戴著金絲邊眼鏡,手裡拿著個花圈,頭發中分,表情肅穆,“白公,柳主任遭此意外,我等扼腕長歎,望白公節哀順變。”
他接過花圈,轉遞給當兵的,“王部長能親自來,我受寵若驚,感謝!”
“不謝,應該的,象柳主任這樣青年才俊,遭此不幸,是我黨重大損失,我等以此為榜樣,砥礪前進!”
“請!”
“謝謝!白公,禮房在哪裡?我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受省主席委托,下一站是臨江,時間緊,任務重,白公,你要有充分思想準備,在不久的將來,縣政府所有文職人員,都要跟隨省政府往大後方轍!先透個底給你!”
“就在正房!”
“白公,你忙!我知道了!”他丟下白峻青,先往靈棚那兒去磕頭,這是中國禮節,除非有明確關係表明:你比逝者輩份高,否則一律視作平輩,死者為尊,死者是大,這是一筆糊塗帳,禮雖俗,王魁元也不能免俗,王雖年長柳明樓,但到這兒,到這會兒,他得跪下身子,磕頭,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但黃金的比重多少,想想悲哀,我給他磕頭,憑什麼?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從靈棚中出來,他把繡著“孝”的青膀箍往胳膊上套,然後,踩著凝重的死亡氣息,往他最不願意去的放過柳明樓屍體的堂屋而去,那裡有個人,坐在那裡收禮。
看慣秋風,見慣死人,但這種凶死,總讓他感到毛骨悚然,雖然至今他沒發現過什麼,但總是不舒服,他走進去,掏出二根小黃魚,在座愕然,執筆的老先生對他肅然起敬,知道這是個當官的,“你請坐!怎麼寫?”
“神州省政府省黨部!”當啷往下一放,“單位的!”他在眾人目光下,又掏出一根,接著,半天最後掏出一根,“我自己的!”
“您怎麼稱呼?”
“王魁元!”看到自己名字落下去,他才揚一下手,“各位忙!”
“您慢走!”
“省府汪秘書長到!”
聽到報號,白俊青看了一眼士兵,就往外走。
“白公,我是昨天才剛剛聽說,柳主任這樣青年才俊,遭此不幸,乃我黨我縣我省之重大損失,讓人唏噓,讓人扼腕,斷腸人真的在天涯!節哀順變!”
“謝謝汪秘書長!”
“不客氣!我先去給咱兄弟磕個頭,白公,再聚再敘,回見!”
“汪秘書長,你大駕光臨,不曾迎接,還望恕罪!”高孝山從梯子上跳下來,一抱拳。
“高隊長,你就不要矯情了吧?你我交情甚篤,今個兒場合不同,你我就不要專諸刺殺王僚了!”
“株氏會社的淺倉次郎社長到!”
“嘿,嘿嘿!這癟犢子,膽兒賊肥,都這種時候,他還敢有膽兒往這兒闖,走,會會他!”高孝山一甩長發,撇下汪天培,就徑自走過去,急急如飛。
“高隊長!高隊長!你這是要壞事呀,不要製造外交糾紛,注意方式方法!”汪天培知道高孝山雖聰明絕頂,但不夠理智,容易意氣用事。
“淺倉,你乾什麼來了?貓哭耗子,假慈悲,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高隊長,你這是什麼意思?柳君不幸遇難,我和你一樣悲傷,儘管我們之間有摩擦,但我佩服他的為人,就算我們是對手,也不會乾出這等有損於我大日本帝國尊嚴的事,看在白公麵子上,我不和你計較!”
“還大日本帝國,自吹吧,井底之蛙,你知道日本麵積嗎?,包括你們在1879年掠奪的硫球國在內,一共80萬平方公裡,你知道我們中國有多大?1141萬平方公裡,充其量算個蕞爾小國,中國人一人尿一泡尿,都能把你的所謂大日本帝國淹沒了,不知害羞,日本之所以狂妄自大,不就是仗著船堅炮利嗎?你們不早就蓄謀已久嗎?咱打一仗試試,看看你這東方蕞爾小國,能不能把中國滅了,吃下去,恐怕屙不出來,撐死你,誰讓你來的?請你了嗎?除了搞暗殺,行雞鳴狗盜之事,能不能來點兒正事?柳公他就躺在那裡,你能說與你鳥日本人沒關係嗎?”高孝山慷慨激昂,把淺倉說得麵紅耳赤,“有種的放馬過來,咱真刀真槍乾一下,看誰勝誰輸?”
劈哩叭啦,掌聲雖參差不齊,但一聲聲“好!”氣壯山河。
“你……你……白縣長,咱是鄰幫,你的女婿出了這樣事體,作為朋友,我也很難過,儘管我們政見不同,可我們依然是朋友!我希望……”
“你希望個屁!蕞爾小國枉稱大,不怕……”
“高隊長,行啦,適可而止!”
“白縣長,他這是什麼意思?殺了人,還上門……”高孝山已經壓不住騰騰燃燒的怒火。
“你有證據證明……?”白峻青知道,日本人不在鐵證麵前,不可能低頭。
“這不明擺著……他不是來悼孝的嗎?讓他按中國人的禮節,跪下給柳主任磕頭!死者為大!”
“入鄉隨俗,我願意按照中國禮儀!”淺倉被逼無奈,隻得這樣說,“來祭拜柳主任!”
“大學者陳文康到!”衛兵在門外咋呼。
“我去迎接一下客人,還請高隊長照顧好淺倉君,不可擅行魯莽,不可造次,今天是什麼日子?”白峻青故意這樣。
“放心吧,白縣長,我一準把他照顧得妥妥的,不這樣,我還過意不去呢!請,淺倉!”兩個人大步流星往靈棚那兒而去。
許多人眼鼓鼓的,跟著往那兒湧,樂號還在繼續。
淺倉在中國多年,對於中國人了解得十分清楚:他們行事魯莽,死要麵子活受罪,通常是說得多,做得少,在大是大非麵前,往往象狗尾草,長著長著就彎了。沒有信仰,沒有起碼的真誠,一盤散沙,看到的隻有自己的利益。他大步邁進去,按中國人的習俗,行九一九扣大禮。
許多人不得不佩服日本人的能屈能伸,當有人把青膀箍遞上,淺倉跪地上,雙手捧著高過頭頂,然後,站起來,戴在胳膊上,就問,“高隊長,禮房在哪兒?”
嘿!老小子門清,看來,他來之前做足了功課,這叫知己知彼呀,高孝山本來想看看淺倉的笑話,出出他的醜,想不到:淺倉如此有禮有節,讓他捉拿不到把柄。一些看熱鬨的人,深感索然無味,也就散開,淺倉放下金條,一抱拳,“各位,在下株式會社的淺倉次郎,請多多關照!”。
“你的任務完成了,禮也下了,能走了,難不成你還要在這等吃一頓?你不會這麼俗不可耐吧?”高孝山對於淺倉的不卑不亢,倒是心生佩服。
高年豐躺在醉花陰的頂層翠微宮,這裡是杜梅的寢室,一般人不能進,這是規矩,自從吳秀枝不辭而彆,這裡頭又招了兩個更小的使喚丫頭,一個叫杏子,一個叫桃子,聽聽這名字,就俗不可耐,叫著叫著,口就順了,一個叫,兩個叫,大家都這麼叫。
天快要大亮時候,杜梅早醒了,隻是不願意起,女人就象一匹馬,騎慣了,就溫順象羊,不僅依偎著,而會發出“咩,咩咩”的軟聲,顫聲,男人仰躺著,女人側臥著,枕著男人的胳膊,一隻手委屈蜷縮著,另一隻手則舒暢在男人陽具上,上下不停地動著,撩撥著男人的欲望,男人則長籲短歎,思想在未來不安中跌落:“你怎麼啦?”
“你沒有聽到風聲?石磨峰那王八犢子,自從娶了媳婦,就隻管自己發家致富,上天我兒子又來電話,說日本人又在一步步逼近,我看戰爭就要來了,我想找石磨峰談談!”
“他是一個棱角分明的人,從小他都不聽你的,不服你的,總想挑戰你,這種人在咱吳窪子,有其一,無其二,他就是一匹脫韁的野馬,除非……”女人欲言又止。
“你怎麼說半載留半截?不能爽快些?”
“你知道他痛點在哪裡,你想讓他怎麼做?”
“成立個自衛隊,萬一哪天日本人到了吳窪子,咱也好應付一下!”
“談何容易,要成立自衛隊,首先要有槍,槍從哪兒來?你讓那些吃了上頓,沒有了下頓的泥腿子,出錢給你賣槍?”
“他們出人總行吧?”
“可以,你管飯嗎?這些人要麼衝錢,要麼衝吃喝,嘴管不住,你就算說破嘴,也沒人聽你的!”
“我是為自己嗎?如果日本人真到了吳窪子,誰也跑不了,誰也好不了,那幫牲口,吃人飯不拉人屎,我的一隻腳已經踩在棺材板上,我生我死無所謂,可那些年輕的小媳婦大姑娘怎麼辦?我們的家還能有家嗎?”
“你的一番苦心,他們懂嗎?有幾個人有你看得遠?看得清?他們甚至嘲笑你是杞人憂天,就算你聲嘶力竭,他們聽得進去嗎?”杜梅這樣說,“可憐之人,一定有可恨之處!”
“你剛才說半截,這茬口沒接上,除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