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苑。
玉河橋上。
東西兩側由眾多官兵和太監紮成道道人牆。
在橋上弧度最高處,嘉靖被持刀披甲的郭玉創與親兵護衛在中間。
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和黃錦兩人,跪在皇帝麵前。
不少人的臉上和身上還掛著灰燼,顯得臟兮兮的。
就連皇帝的臉上,也不知什麼時候飄上了一片灰燼。
隻是皇帝很平靜。
嘉靖的目光隻是淡淡的默默的注視著坐落在玉河橋西北側的玉熙宮。
或者說。
是玉熙宮遺跡。
昨夜的那一場大火,徹底將整座玉熙宮化為灰燼,連帶著靈星門和南邊的蠶池都被火海席卷燒毀。
差一點。
就差那麼一點點,昨夜這把火就能將太液池西南的某光閣以及萬壽宮、贓罰彆庫、西花房、西酒房也給一並燒了!
而在此刻玉河橋西側。
地上已經躺著好幾具被杖的後背血肉模糊的屍骸。
這些都是玉熙宮的值守太監和直殿監的太監。
直殿監,在宮中十二監裡曆來負責的就是各殿及廊廡灑掃之事。
按照司禮監今早給出的證據表明。
昨夜玉熙宮失火,是因為每日負責玉熙宮灑掃事宜的直殿監太監疏忽,將一堆本該移走的雜物堆放在後殿,然後走火引發了這場大火。
直殿監負有直接責任。
而玉熙宮的值守太監則疏於管理,以及在失火的第一時間沒有儘到撲滅之責,所以兩處的太監已經被杖斃當場。
可現在還有一個問題。
本該被清理走,但卻堆放在玉熙宮的雜物,又是如何著火了的?
對於這樣的問題。
呂芳隻能選擇跪地認錯。
畢竟他是這紫禁城內外十二監四司八局最大的太監頭頭。
“奴婢清理內廷不利,使宮人疏忽,以致玉熙走火被焚,奴婢難辭其咎,請主子責罰。”
嘉靖平靜的低頭俯瞰著跪在麵前的呂芳:“隻是宮人疏忽所致?”
呂芳心中一頓,立即說道:“宮人疏忽,本該清走雜物未曾移除,便被奸人所中,蓄意縱火,致使此次禍事降臨。奴婢定當嚴查內廷各監司局,追查到底!”
“原來是有奸人啊。”
嘉靖淡淡的念道了一聲。
在玉河橋東側。
已經有腳步聲傳來。
是以高拱為首的內閣大臣們,與早早就入了宮候在內閣的朝中九卿官員,此時剛好趕過來了。
林林總總十多人,到了玉河橋東側橋頭便停下腳步。
非是他們不想靠近皇帝,而是在場的天子近軍組成的人牆,絲毫沒有給他們讓路的跡象。
高拱為首跪拜在地,帶領眾人拱手作揖。
“昨夜宮苑失火,驚擾皇上,臣等聞聖駕受犯,不敢違幔,特請陛見,問聖躬安好。”
說完後,眾人跪在地上,紛紛低下了頭。
高拱現在是真的心亂如麻。
前幾天才鬨出了百官跪諫西安門的事情,現在又出了宮苑被大火焚毀的事。
這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到來。
自己這個首輔當的,當真是累。
這火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在百官跪諫反對新政,皇帝罷黜跪諫百官,聖裁英斷定下推行新政的事情後發生的。
這就不得不讓人將兩件事情聯係在一起了。
哪怕是身在朝堂的官員,也會下意識的去想,這是不是反對新政的人,為了達成目的阻攔新政,而做出的大逆之事。
太合乎情理邏輯了。
讓人不得不如此去設想。
在高拱身後的眾人也是心思沉重。
原本皇帝已經有了聖意,大夥頂著下麵人的壓力,操辦去差事儘快將合乎當今天下的新政之法籌措出來也就是了。可現在出了這檔子事,也不知道皇帝會借機將這件事擴大到什麼程度。
至於皇帝會不會借機搞事。
答案是必然的。
這一點都不需要去想,因為有了前幾日皇帝在西安門外弄的那一出,現在所有人都認定了皇帝再一次變得強勢了起來。
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能會錯過。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到,昨晚西苑這把火,會不會是皇帝自己點的。
畢竟是誰點的其實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件事本身所能帶來的影響。
如果是有人蓄意點火,那自然是為了威脅逼迫皇帝中斷新政。而若是皇帝自己點的,就很難說皇帝是不是要借機清理一些看不順眼的人了。
不過這十多人裡,倒是有一張新麵孔。
是跪在戶部尚書高燿身邊的,來自禮部的左侍郎高儀。
嚴訥被廢黜為民驅逐離京,高儀就和嚴世蕃一樣,接替了禮部的差事,吏部和內閣已經在議什麼時候推高儀升任新一屆禮部尚書了。
當然這位也不是尋常人。
後來高儀也是入了閣,一直到了萬曆朝,最後還是因為高拱被馮保和張居正聯手驅逐出朝堂,高儀驚恐交加,竟然就那麼被嚇得病死了。
當然,高儀背後站著的是如今的內閣首輔高拱。
不過兩人雖然同姓,卻非一家。
這種事情其實根本就沒必要細究。
高拱現在是首輔了,自然要在朝中尤其是九卿位置上,培養拉攏一批屬於自己的人。
換彆人來當這個首輔,也會這麼做。
無關忠奸好壞。
都是屁股下的位子決定的事情。
高儀此時就不同於旁人,而是抬著頭目光打量著四周。
第一次能同內閣依舊九卿直接入宮見駕,高儀心裡還帶著一絲小期待和好奇。
不過在打量了一圈後,他就有些疑惑了。
按理說玉熙宮就在太液池邊上。
哪怕是玉熙宮裡存水不足,宮裡人昨夜也能就近在太液池取水撲滅大火。
何至於燒了整整一夜,最後還是沒得燒了,宮裡又將玉熙宮周圍隔斷開,才止住了火。
“昨夜於太液池取水,淹溺宮人一十三人。”
“被焚梁柱垮塌,砸死五人,傷二十九人。”
“宮人及禁軍,拆牆毀屋徹夜,方斷大火蔓延宮闈彆處。”
“禁軍力竭者百又七十二人。”
“諸卿……”
玉河橋上,禁軍挪動腳步,甲胄晃動作響。
嘉靖臉色平靜,帶著臉上那點點灰漬,走到橋頭,注視著跪拜的內閣、九卿,語氣悠長。
“爾等還覺得這把火是朕放的嗎?”
他尤其看了一眼抬著頭東瞅西看的高儀。
嚇得高儀連忙低下頭,心裡嘀咕著自己不過剛剛才有了一個念頭想法,怎麼就被皇帝給猜到了。
可皇帝的話卻很嚇人。
一如前幾日在西安門前一樣,不怒自威(這次沒打錯了!)
高拱趕忙低頭:“皇上聖明,昨夜西苑宮闈走火,臣等望聞切切,唯恐祝融侵擾聖駕,今晨早早入宮請陛見。不敢妄加揣測,還請聖上收回此言。”
總之就一句話,我們很擔心你,不可能懷疑這火是你放的,所以你得收回這句話。
畢竟這話真不能深究,更不能認下。
前幾天西安門的事情,都鬨得高拱自己在對袁煒和李春芳說皇帝不信臣子。
現在再有今天這話。
豈不是成了臣子不信皇帝。
這真就算是坐視了君臣離心離德的事情了。
高拱眉毛都要被夾斷了。
怎麼嚴嵩當首輔的時候,沒有這麼些個亂七八糟的事情啊!
嘉靖卻不打算放過眼前這位新任首輔,他有自己的想法。
於是。
嘉靖又上前兩步,他也不惱怒,臉上更是神色平靜,隻是淡淡開口道:“畢竟如今朝中新政在行,反對之人雖被朕一時壓製,可卻非無人對新政心懷怨言誹議。朕點了這把火,自然可以借著這個由頭,將事情歸在這些人身上,到時候不論是錦衣衛還是東廠,都可以儘出拿人。便是以大逆之罪殺幾個人也不是不可。如此,朕好做,你這個首輔,還有你們這些在位的九卿,也好做了。”
合不合理?
合理!
現在的皇帝,在眾人看來,就如同一個在不斷誘惑著村口孩童的人販子一樣。
拿出一顆糖,誘惑著他們,快快聽話吧,就認下這個事情吧。
這樣大家就可以一起乾死那些新政反對派了。
可皇帝越是這樣。
從高拱開始,眾人無不覺得現在眼前這位皇帝,可怕的嚇人。
實在是太嚇人了!
明明皇帝什麼神色反應都沒有,可眾人卻是不寒而栗。
高拱更是一把伏拜在地。
首輔語氣惶恐不安道:“聖君在上,無有過錯,聖駕萬鈞萬金,豈會自誤。臣等在朝謀國,乃因聖君察臣等正中良善,何以陰謀而論治國。此番西苑宮闈走火,宮宇被毀,臣等進言,當嚴查詳實內情,阻絕內外勾連,安聖駕所在,定臣等心神。”
總結一句話。
這火不是皇帝點的,他們也不可能做這種事。
順帶著。
高拱很懂事的,就將這件事給引到了是內外勾連的原因上。
嘉靖終於是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高拱這個新任首輔雖然不如嚴嵩當初那般聰慧,可反應也是不慢的。
嘉靖清了清嗓子:“元輔慧眼,此次玉熙宮走火被毀,宮裡已經查明。乃昨日灑掃玉熙宮的直殿監太監,未能及時清走雜物,堆放殿內角落,而後燃燒引發大火。”
高拱心中默默一歎。
皇帝這話已經是擺明了,昨晚西苑裡這把火,是有人蓄意點燃的。
嘉靖更是在下一秒又說道:“宮裡今日已經杖斃昨日於玉熙宮的值守太監及直殿監太監。”
高拱眉頭鎖緊。
心中愈發沉重。
宮裡這麼快就將那些失職的太監杖斃,如今事情又聯係到宮外,那處罰懲治怎麼可能輕。
莫不是也要死一些人才行。
高拱當即頷首說道:“皇上息怒,聖駕如今安然無恙,實乃皇上吉在天佑。如今朝政新新,宗祧社稷皆係於皇上一人之身,萬望皇上聖體為重。”
嘉靖微微一笑:“元輔寬心,朕不曾有半分怒火。昨夜火起之後至今,朕亦未發怒色半分。內廷太監被杖斃,亦是司禮監按著規矩來的。”
說完話,嘉靖再上前兩步,已經是走到了高拱麵前。
他彎腰伸手,嘴上笑吟吟的說著:“元輔及時趕至,怎還跪在地上。如此時辰,最是地涼,莫要寒氣入體,耽誤國事。諸卿也一並快快起來吧。”
嘉靖伸手虛扶著高拱,又讓在場眾人都起身。
高拱心思愈發沉重,看向滿臉笑意的皇帝。
方才那話,還有如今這樣子。
無不是皇帝在對自己說,他一點都沒有生氣。
可要是將前後的話都聯係在一起。
鬼才信皇帝沒有生氣!
然而就在眾人起身之際。
卻忽的有一道哀嚎響起。
眾人頓時回頭查看。
隻見刑部左侍郎掌刑部事的嚴世蕃,竟然還跪在地上,麵色哀痛不已。
“陛下!”
“陛下如今萬安,臣下便終放心。”
“隻是昨夜宮禁走火,火勢燃天,光大半城如日照,臣驚憂萬分,恐聖駕為祝融侵傷,卻又苦於宮闈禁令,無能入宮救駕。”
“如今陛下萬安,可此等大禍之事,怎可能是宮人失職所致!”
“如今朝堂諸事繁雜糾錯,定是有奸人從中作祟,意欲害我皇啊!”
“臣身為刑部左侍郎,受恩陛下,代掌刑部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坐視聖駕受驚。”
“臣請陛下降旨,責令內閣並朝中有司,嚴查此案,追查一應涉案大逆,問罪處斬,株連家族!”
嚴世蕃忽然好一陣的哭嚎和哀痛,滿臉憤怒不平,好像昨晚被大火炙烤的是他一樣。
高拱瞬間頭大,兩眼發黑。
這個嚴世蕃真就是個攪屎棍!
他怎麼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將昨夜西苑走火一事,和外麵直接聯係了起來。
還這麼言辭振振的說要追查到底。
就連大逆和株連問斬的話都說出來了。
這不是擺明了要起大案興大獄!
嘉靖卻是搖了搖頭,他長歎一聲:“朕已說了,昨日宮中失職之人已被查明杖斃。朕於此次宮闈走火,亦未生怒。愛卿何故如此悲切,快快起來,莫要深哀神傷。”
高拱默默的低下頭,嘴角不斷的抽抽著。
嚴世蕃這根攪屎棍哭嚎了一陣,就被皇帝喚作愛卿。
他嚴世蕃是什麼人,怎麼可能會因為哭嚎幾嗓子就深哀神傷了。
剛剛以左侍郎代掌禮部差事的高儀,則是如見天人的看著一旁的嚴世蕃。
嚴世蕃卻是不管這些。
依舊是跪在地上。
“聖駕受驚,臣恨不能以身代之。”
“如今臣受恩於陛下,掌刑部,執刑名,如何能坐視奸佞宵小竊活於世,再讓此般賊獠加害陛下?”
“皇上萬金之軀,不容半分驚擾!”
“臣再請陛下降旨,嚴查此事,肅正朝野!”
…………
月票月票
《明史·卷一百九十三·列傳第八十一》……高拱薦,命以故官侍東宮講讀,掌詹事府。六年四月詔兼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辦事。逾月,帝崩,預顧命。及拱為張居正所逐,儀已病,太息而已。未幾卒,贈太子太保,諡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