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多嘴有了那麼一問之後。
張居正整個人都不好了。
自己提出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然後他就陷入到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中,似乎隨時隨刻都有可能會在某個地方竄出來一個坑,然後衝著自己熱情的招手,關鍵是自己還喜笑顏開的乖乖跳進去了。
然後自己一抬頭,就看到嚴紹庭滿臉燦爛的站在坑邊,衝著自己擺手。
這感覺實在是太不好了。
尤其是在親眼目睹了嚴紹庭那草蛇灰線的布局和手筆之後,這樣的感覺就變得越來越深。
畢竟。
在官場上,永遠都不可能有真正永遠的朋友。
所謂的牢不可破的政治聯盟,也永遠都會以破裂而告終。
這一點張居正深以為然,並且他相信嚴紹庭也是保持同樣的態度和看法。
所以。
他就越來越擔心,自己這些年有沒有被嚴紹庭施以同樣的手段,然後在遙遠的將來某一天,突然自己就莫名中招了。
可是嚴紹庭沒有給出答案。
於是這個謎底就如同養在自己心房裡的一隻貓一樣,不停的抓耳撓腮。
劈裡啪啦。
啪啪啪。
砰砰砰。
“過年啦!”
“過年咯!”
南京城裡,伴隨著夜晚的降臨,在嘉靖四十四年的最後一天大年夜,無數人走出屋門點燃鞭炮和煙花,爆竹聲聲,辭舊迎新。
而在銀裝素裹,大紅的燈籠和好看的窗花遙相呼應間。
張居正如同鬼一樣的擠到了正在院中點燃煙花的嚴紹庭、王錫爵師徒中間。
“你到底有沒有對我做什麼?”
張居正的聲音像是幾十年沒用的灶台剛剛重新點燃了一把火一樣。
嚴紹庭和王錫爵兩人不禁被嚇了一跳。
“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孫克弘是留給我的?”
張居正又問了一句。
嚴紹庭看著對方那深陷的眼眶,發黑的臉頰,一時頭大。
王錫爵看了眼先生,趕忙在一旁解釋道:“張先生,這些年我家先生一直在朝中操忙國事,如何會有時間去做這些事情,更何況是對您做?”
見張居正像是撞邪了一樣,差不多都快要被吸乾了陽氣。
嚴紹庭也沒想到他能這麼鑽牛角尖,趕忙開口道:“皇上給我兒子賜名了,名曰無憂。我也希望叔大兄能少做憂思,當放寬了心無憂煩悶。”
張居正扭過頭:“當真沒做手腳?”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嚴紹庭。
以他對對方的了解,總覺得這話是不可信的。
瞧出張居正的心思,嚴紹庭也很無奈。
他發誓自己真的沒有想到,當日不過是一句戲言,調侃老張的話,竟然能讓對方短短數日成了這個樣子。
嚴紹庭拍著胸脯說道:“叔大兄放心,你我可能政見會有不同,但便是將來會於朝堂之上有所爭論,我也必當以堂堂正正之師與你交鋒!”
“當真?”
雖然嘴上還是質疑,但張居正臉色總算是稍稍緩和了一些。
啪嘰。
嚴紹庭卻已經是將一把鞭炮塞進了張居正的懷裡。
然後就與王錫爵一左一右架著張居正,三人在劉萬等人的護衛下走出西花園到了外麵的街上。
眾人走出去不遠,就是南京城裡最熱鬨的貢院街。
此時街上早已是人群密集。
大年夜,又是陪都城中,百姓們吃了飯後自不是其他地方百姓能比的,夜生活也更多些。
貢院街前的秦淮河兩岸,燈火通明,無數的煙花就在河兩岸被點燃衝上夜空,綻放出一朵朵絢麗的煙花。
“今日大年夜,再有些許時辰,便是嘉靖四十五年了!”
“叔大兄,你我一同迎新吧!”
說著話。
嚴紹庭就點燃了一隻鞭炮,然後眼神瞅準人群中孩子最多的地方,準頭十足的丟了進去。
嘭的一聲。
孩群發出尖銳的驚叫聲。
然後一窩蜂的,無數被點燃的鞭炮就反擊了回來。
張居正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被嚴紹庭師徒兩人扯著頂在了正前麵。
堂堂的大明海務總督大臣,頓時滿臉驚恐。
“誰家的孩子!”
“整掛的鞭炮也能……”
劈裡啪啦。
一陣鞭炮聲齊鳴,硝煙彌漫。
煙霧中。
一道煙柱噴吐而出。
熱鬨的風輕飄飄拂過,露出大明海務總督大臣有些焦黃的臉頰。
……
同一時刻。
北京城裡,也是同樣的熱鬨非凡。
今年北直隸的大雪,雖然對地方上造成了不小的困擾,也出現了不少的災情,以及百姓受災,但總體來說有朝廷和官府及時賑濟,並沒有出現真正大規模的群體災情。
順天府亦是趕在年關前,將圍繞在北京城下的百姓都安全的送回各自家中,並發往年關之用的物資。
而在北京城裡。
來自昌平的新式鞭炮煙花,也在數日間成了最暢銷的物品。
等到了今天這大年夜。
整個北京城的上空,都被那一個個形狀各異,絢麗無比的煙花霸占。
西苑萬壽宮。
宮門外,郭玉創帶著幾名親兵,點燃了鞭炮,將宮門前炸了一個滿堂紅,隨後又在玉橋上點燃煙花,與宮禁外的夜空遙相呼應。
萬壽宮大殿殿門前的平台上。
皇帝穿著厚厚的棉服道袍,在呂芳和黃錦的伺候下,從殿內走出,抬頭看著玉橋上放起的煙花。
嘉靖臉上頗有些感慨。
宮外的喧囂和熱鬨,並不為那高高的宮牆所阻擋,早就傳入宮中。
黃錦似乎是看出了皇帝的心思,小聲說道:“今日晌午過後,裕王爺就從昌平回城了。奴婢要不遣人去王府一趟,請了王爺王妃還有世子爺他們入宮?”
皇帝也是尋常人。
這等年關佳節,自然也希望能一家人團聚。
嘉靖卻是搖了搖頭:“裕王府那邊今日有嚴家安排的昆曲班子和幾出戲,我們這些人就不要擾了他們的雅興。”
黃錦眼裡閃過幾道猶豫,看了眼呂芳。
呂芳搖搖頭,隨後笑著說道:“既如此,不如主子爺今夜來一出白龍魚服,遊戲人間?”
這話卻是說動了皇帝。
但嘉靖卻還是有些猶豫的看向呂芳、黃錦二人。
正好也是這個時候,在玉橋上帶著人放完煙花的郭玉創帶著人趕了回來。
“陛下,西苑乃宮禁之地,煙花不宜多放,還請陛下恕罪。”
黃錦趕忙看了郭玉創一眼。
主子爺這時候還在想著人間煙火,這廝卻說不能再多放了,豈不是又要讓主子爺傷心難過。
不過郭玉創卻是很快就說道:“不過微臣聽說今夜子時,辭舊迎新之際,嚴府巷那邊會有一場不同尋常的煙花,要與滿城百姓同樂。到時候皇上在此處,也是能看到的。”
這話一出,嘉靖眉頭一挑。
呂芳再次連忙勸進:“主子爺,嚴府巷不遠……”
這是重提讓皇帝白龍魚服悄悄出宮遊戲人間呢。
其實在呂芳看來,雖然自己今天如此說是不合規矩的,但今年小半年的時間主子爺身子都不怎麼好。這幾年朝政好起來了,主子爺也該好好的歇一歇,好好的過一次年節了。
隻要主子爺出了宮,去徐府巷看一場煙花,再順道去一趟裕王府和兒孫歡聚,又有何妨。
便是被前朝臣子知曉了又如何?
大不了便明說了是自己這個當奴婢的搗鼓的,有過自己領了就是,總是要讓主子爺高興一會才是。
郭玉創這時候也反應了過來,當即抱拳彎腰,沉聲開口:“皇上放心,隻要有微臣在,絕不會讓皇上出半點差錯!三千天子近軍,皆願以生死護衛皇上龍體!”
嘉靖看向圍著自己的三人,嗬嗬一笑,指向衝著自己憨笑的黃錦:“朕瞧著是你想出去走走轉轉了!”
黃錦立馬點頭。
呂芳也在一旁附和道:“奴婢也是經年不曾於時節出宮遊玩,還請主子爺允了奴婢們這份心願。”
嘉靖笑嗬嗬的擺著手:“罷了罷了!今夜朕便與你們一同胡鬨一會吧!”
見皇帝終於是點頭應允,呂芳和黃錦也是順勢躬身拜謝。
不多時。
眾人便已經換好裝束。
嘉靖便是一副尋常富戶老爺的打扮,呂芳和黃錦自然就是家中的管事,郭玉創帶著一幫人則是護衛打扮。
另有不知數的天子近軍則是換好裝束,等皇帝出宮後就散於周圍人群之中,警惕防備皇帝安全。
等到離著子正時分隻有小半個時辰的時候。
嘉靖終於是帶著一行人,擠進了嚴府巷,繞到嚴府後門。
砰砰砰敲開了門。
開門的仆人認得呂芳和黃錦,如此走在兩人前麵的嘉靖的身份,自然就是呼之欲出了。
仆役立馬便跪在了地上。
嘉靖卻是麵色漲紅,笑嗬嗬的揮手入府:“出了宮,我便不是那個身份,隻當是尋常友人來訪。”
可開門的仆役卻不敢起身。
呂芳隻好輕咳一聲詢問道:“嚴閣老和府上人現在何處?”
仆役立馬揮手指向前方:“回上……話,老太爺和老爺還有我家小少爺都在前院歡聚,等稍晚些便要出府門,在前麵街上觀賞迎新煙花。”
確認了消息,不等呂芳再開口,嘉靖便已經背著手往嚴府前頭走去:“頭前帶路,領……領我等過去。”
等嚴嵩和嚴世蕃等人見到忽然從自家後宅出現在眼前的皇帝時,嚴家一大家子都傻了眼。
倒是嚴嵩最快反應過來,抱著自家大重孫子就要跪拜皇帝。
嘉靖立即上前攙扶住自己的首輔,順勢在首輔大重孫子那肉嘟嘟的臉上捏了一把:“今夜出宮,便是要與民同樂,不必拘禮。”
說著話,皇帝又將自己隨身腰間的一塊墜玉塞到了被自己賜名的大胖小子手裡。
見到兒子竟然這麼快就受了皇帝的賞,領著府上女眷的陸文燕兩眼都要冒出花來。
嚴世蕃則是上前,從自家老爺子懷裡接過孫子。
嚴嵩這才得空陪著皇帝:“老臣不曾想您竟然這個時候駕臨,若是事先知曉……”
嘉靖斜覦向首輔:“事先知曉了就領群臣勸阻?我是聽呂芳、黃錦他們一直說道你家今日有一場不同尋常的子正時分迎新煙火,在我耳邊吵的不可開交,實在聽不下去這才領著他們出來看個熱鬨。”
嚴嵩看了眼呂芳和黃錦,心中卻已經了然,笑嗬嗬的頷首點頭:“算算時辰也快了,不如就由老臣引您去府前觀覽?”
嘉靖微微抬頭:“如此甚好。”
嚴府門前,因為嚴家今日白天就放出了消息,因此這時候已經是聚集了數不儘的準備看新奇的百姓。
嚴家也沒有阻攔這些人將自家門口堵的水泄不通,反倒是熱茶點心不停的往外送,擺明了是首輔人家要與民同樂。
也正是因此,城中不少雜耍和走江湖的人也都聚集在此,好借此能多賺些錢。
嚴嵩伺候著嘉靖到了府門前,領著一大家子出現在府外也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
看著外頭百姓成群,熱鬨非凡。
嘉靖麵露笑容,不禁感歎:“若是我大明日日如此,該是何等景象。”
嚴嵩在旁附和道:“聖君在位,我朝雖不能日日如此,但百姓卻也能安居樂業,亦是非常之功。”
看著眼前熱鬨的場景,嘉靖也是麵帶笑容的點頭認可,而後轉口道:“潤物在那邊的差事辦的不錯,前幾日都察院那邊上奏章,提及高翰文在南邊辦事有些狠烈,不過江南諸府也確實在清退曆年侵占的田地了,這事便算是好事了。”
忽然從熱鬨的年節轉到江南的差事。
嚴嵩立馬收斂心神,小心回答:“一家富裕,總不如萬家燈火熱鬨。這一次南邊的勳戚乃是表率,其功不可少。”
皇帝和勳戚天然是一體的。
就算勳戚再如何在過往謀求利益,也比文官們離著皇帝更近一些。
嘉靖卻是笑著說:“最近朝中風聲不小,前幾日海瑞還上了一道奏章,不過被朕壓下留中不發,朝中也未曾知曉。等過了元宵,朕希望朝廷還是要議論一番的。”
皇帝改了自稱。
嚴嵩敏銳抓住了這一點:“海瑞曆來行事乖張,恐怕此次所呈奏疏,定然也是言辭激烈,屆時陛下示眾議論,老臣自當訓斥於他。”
不清楚海瑞到底說了什麼,嚴嵩隻能從最壞的角度去解題。
嘉靖卻是搖頭道:“也不必訓斥他,到時候元輔就知道他這人又在說什麼事。倒是潤物,已經去南邊大半年了,等年後尋個日子,也該讓他回來一家團聚了。”
皇帝顯得有些神秘。
嚴嵩一時也琢磨不透,正要開口再謝皇帝給自家大重孫子賜名。
前麵,時辰已經到了。
隨著一聲歡呼。
整個嚴府巷前仿若日出,一時大亮。
而後半座城池都喧嘩了起來。
隻見半邊的夜空,已經是一片煙花帷幕強勢霸占。
夜空中。
新年快樂四個大字,讓整座城池的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無數不同造型和組合的煙花,不斷的在夜空中呈現著。
一時間,便將整個嘉靖四十四年的最後一天和即將四十五年的第一天給點燃了。
而在嚴府巷不遠處的錦衣衛衙門。
外麵煙花不斷。
詔獄裡,也是傳來幾道鞭子的聲音以及慘叫聲。
已經被秘密押送回京的孫克弘等人,被一字排開綁在了架子上。
朱七側目透過詔獄那一方小小的窗戶,看著外麵占據了整個夜空的盛大煙花秀,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孫都運。”
“嘉靖四十五年了。”
“新年快樂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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