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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持身而立,顯得從容無比。
自己當然知道張居正提出的稅課折銀征收的利弊所在。
而自己卻依舊是將其提了出來。
若是無人看到弊處,那自然就是直接順勢強推,促使皇帝準允。
如此。
大明半壁江山的稅課,就算是變相的落到了商賈之手。
進了商賈之手。
也就意味著,落到了天下士紳權貴大戶之手。
若是如剛剛一樣。
稅課折銀征收的弊端,被嚴紹庭察覺出來。
那麼自己依舊能從容應對。
在所有人都目光不解的注視下。
徐階緩緩開口道:“嚴侍讀方才陳言,張居正所奏稅課折銀征收,或會被民間商賈利用,以致百姓更受剝削,愈發積貧,而朝廷雖得錢鈔但卻無有實物,而以錢鈔於民間高價采買。
“嚴侍讀所言,可謂真知見灼,一針見血。
臣以為值此之際,正值朝廷由內閣輔臣高拱督辦整飭吏治之風,可依次兼行整飭督辦定額百姓所涉產出之價。”
高拱眉頭一皺。
這不是添亂,給自己加擔子嘛!
他當即開口道:“陛下,既然如今都知道稅課折銀,必會累及百姓,此舉自不能魯莽施行,臣以為當一並壓下,不允朝廷再議。”
嚴紹庭亦是立馬跟進:“百姓多哀事,一生所求不過吃飽穿暖,朝廷稅課繁多,但百姓還能自耕繳納,一旦將朝廷稅課征收中間多添商賈事,則百姓必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臣附議高閣老所言,當將此所請壓下,未有完善妥當之舉,不準再議。”
比之老高,嚴紹庭算是留了個心眼。
畢竟按照發展來說,朝廷終究還是要將一大部分的稅課折銀計算征收。
但絕對不能是徐階現在提出的這般。
所以。
如果真有完善妥當可以推行的時候,那自然就可以再議論的。
徐階卻是不急不慌道:“陛下,施政猶如刀劍,刀劍可殺人,也可傷己。但朝廷施政,就要因此而因寢廢食乎?臣以為,如今朝廷既然一開整飭吏治之風,自然會在高閣老帶領下,吏治一心,以成我朝政通人和之境。
“而既然陛下與臣等已知曉稅課折銀,或被商賈所利用。朝廷便有了先覺之機,自可從而避免。改由戶部清查天下各地稅課名目,將各地稅課所征之物以過往年景均價而定,再不更改,如此百姓自不會經受奸商剝削。
而朝廷亦可取當年均價,給付錢鈔,自民間商人之手采買各項所需,以便各處充盈需求,而朝廷大省耗費。”
說完之後,徐階側目掃向了嚴紹庭和高拱。
從朝廷層麵,將各類百姓所需繳納的稅課實物定價,你們總不能再說會有奸商盤剝百姓了吧。
高拱頓時皺緊眉頭。
一時間,卻也挑不出徐階這番奏諫的毛病來。
而嚴紹庭則是心頭淤積著一層陰霾。
徐階是能乾這種利國利民好事的人?
有一點是必須要承認的。
不論徐階如何說,出發點是什麼。
他就不是個會乾好事的人。
這人啊。
已經心黑到皮燕子裡了!
嚴紹庭眉頭皺緊,在看到老道長的嘴唇已經動了一下的時候。
他當即開口道:“陛下,臣以為此事絕不能開。如今張居正正在回京路上,他人尚未入京,其奏請朝廷變法革新的奏疏,卻已經到了京中,到了聖前。
“可見張居正一定是準備周全,必定還有後手,繼續試圖推行變法革新,而不會就此草草了結。
“一旦陛下今日準允這一件事,便會讓朝中官員以為,這是陛下心向此時變法革新。而屆時於張居正而言,亦是如此。
“則臣依然能看到,屆時朝堂之上,必然會有無數官員追隨張居正之後,朝堂內外必將掀起此起彼伏的奏請變法革新奏疏。
“朝堂之上變法革新風潮盛行,有其支持者,必然會有反對者,於是等那時候朝中大小官員必當儘數深陷是否變法革新之爭中,而無心署理正事。
臣請陛下明鑒,此事絕非魯莽草草變法革新之際。”
嚴紹庭說的很嚴重。
幾乎就差將黨爭二字說出口來。
既然老道長不願意在他這一朝開啟變法革新,那就往這個方向走。
他抬頭看向珠簾後的老道長。
道長你也不想朝廷陷入變法黨爭之中吧。
本來已經傾向於同意徐階所請天下稅課折銀征收的嘉靖,頓時目光一縮。
讓朝廷陷入到是否變法革新的黨爭之中?
那自己到時候怕不是一天清淨日子都彆想過了。
絕不能允許一件觸及到變法革新的事情開啟!
嘉靖瞬間就想明白了。
隻是,再一次的。
就在嘉靖要開口降下聖裁的時候。
徐階已經拱手道:“陛下,如今大明已有二百年,地方胥吏盤根錯節,假借為朝催繳賦稅之際,行肥己之便。多少百姓,倍之糧穀交於貪官酷吏之手,而朝不知曉。
“官府轉運各地省、府庫,乃至解送朝廷戶部太倉,其中又要生出多少火耗?又有多少地方官府,假以人數解送,以圖多耗錢糧。
“百姓屢遭剝削,朝廷與陛下蒙受欺瞞,無數如山之錢糧,本歸朝堂與內帑,卻被貪官酷吏多侵占,一年一地,十年天下,臣實在不敢估量,朝廷和內帑已有多少錢穀被貪墨。
“如今既有良策,雖包含弊端,但隻需稍加警惕戒備,施行於天下,則天下錢穀無損,朝廷和內帑錢糧充盈,再不複朝廷與內帑用度之上,捉襟見肘,難堪不已的局麵。
陛下聖明,自當能聖裁獨斷。”
完了。
老道長大概是要同意徐階的請求了。
當徐階說出最後這番話的時候。
嚴紹庭心中不由一歎。
這個徐階,算是抓準了皇帝的心思。
老道長最不能容忍的是什麼?
自然是有人在下麵偷偷的貪墨了本該屬於他的銀子。
與之相比,黨爭又能算得了什麼?
這麼多年來,朝廷裡的大小紛爭,還不知道有多少,其實是出自皇帝之手,或是經過皇帝授意準許的。
唯有銀子。
才是老道長最看重的事情。
果然。
這一次。
嘉靖當即開口道:“照準徐閣老所請!”
他沒有再給其他人開口辯駁的機會,當即就真的聖裁獨斷了。
大明朝要開始施行稅課折銀計算征收。
將主意拿定之後。
嘉靖便笑著點點頭看向眾人。
“雖然朕允此法,卻非有意變法革新,亦非不知其中利弊。”
這話算是劃下了一個道道。
你們不能因為這件事,借機議論奏請變法革新。
嘉靖緊接著又說道:“但亦如徐閣老所言,戶部當先行清查天下各道府縣所征稅課之物,追溯過往作證之物物價,取自均價而定為成例。不可使商賈借機盤剝百姓,亦不可使商賈大肆高價賣與朝廷!”
嚴紹庭當即開口:“陛下……”
而徐階卻是長長的躬身作揖:“臣領命!”
嘉靖看向了憋著一肚子話的嚴紹庭。
“嚴卿,朕意已決。”
說完之後,嘉靖目光審視的看向嚴紹庭。
嚴紹庭心中微微一歎,事已至此,老道長心意已決,已經是再難更改這件事情了。
他隻能心存不甘的躬身頷首:“臣領命。”
當嚴紹庭也無話可說後。
在場眾人,則是一一躬身頷首。
“臣等領命……”
見眼前的臣子們,已經再無異議,嘉靖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緩聲開口道:“朕準行此法,乃為祖宗江山社稷。天下財稅,皆是取之於民而用之於民,無論何法,朝廷上下,凡官員胥吏,不得盤剝百姓,民間商賈亦不能借機行不法之舉。
“行此法,百姓便捷,官府轉運火耗銳減,實乃兩相便宜之事。內閣並有司當行文地方,須當謹遵旨意辦事,若有不法,值此整飭吏治之時,一律嚴懲不貸!
此法始行於今歲秋糧之稅,但有情蔽報請有司知曉,加以改正,著令此後以為成例,不得改更。”
“臣等謹遵聖命!”
這一次,殿內眾人已是齊聲回應。
而嚴紹庭卻是心中長長一歎。
看得出來老道長對這件事很急。
以至於都不等到明年再推行此法,而是要在今年夏稅之後的秋稅就開始施行。
百姓哀哀。
也不知道這一次被徐階一力支持的稅課折銀之法,又到底會滋生出多少貪腐之事,又會有多少百姓會因此愈發貧窮。
亦是在這時。
嘉靖的目光悄然的看向了嚴紹庭。
對這個年輕的官員,嘉靖的心思總是複雜的。
隻是臣子便是臣子。
再如何受寵,也該知曉身份是什麼。
嘉靖的目光變得悠長。
在眾人等待著退朝的時候。
嘉靖卻是開口道:“張居正身為內閣輔臣,雖立意社稷,卻不思社稷穩固,不曾進言奏對廷議,一意孤行,奏請變法革新,錯漏無數,著翰林院侍讀嚴紹庭傳旨,降張居正為順天府知府,奪其機預內閣之權。”
轟的一聲!
原本已經等著下班回家的眾人,紛紛抬頭,滿目詫異的看向珠簾後一言而決的皇帝。
僅僅是這一番話。
張居正就從大明朝的內閣輔臣,變成了順天府的小小知府。
而嚴紹庭更是差點就要爆粗口。
老道長,當真是用心險惡!
連這種不當人的事情都能乾得出來!
讓自己給張居正傳旨,傳的還是將老張從內閣貶黜到順天知府的旨意。
老張這一次為何會被貶官?
因為奏請變法革新。
而自己呢?
過去同樣有過試圖奏請變法革新的舉動。
讓自己給張居正傳旨,這不就是想要破壞會發生的變法派私下串聯結合的可能性嗎。
而更為重要的是。
如今張居正已經旗幟鮮明的立起了要變法革新的旗幟。
從今天開始,隻要張居正在朝中一日,那他就和變法革新脫不開關係。
用心險惡的老道長這個時候讓自己去傳旨給即將如今的張居正。
這不就是擺明了要將自己和張居正放在對立麵。
到時候張居正是變法派,自己就真的成了保守派,成了自己嘴裡所說的保皇派了。
但凡是朝中有支持張居正變法的官員,從此也要和自己劃清界限了。
老道長!
當真是不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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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