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徽州府絕對不能推行田畝清丈。
一旦徽州府開始清丈田畝,哪怕今日嚴紹庭當眾說出自己乃是皇黨,他不會參與變法革新。
但明確上疏奏請皇帝下旨準允變法革新的張居正呢?
他回京之日,定然會以此為借口,再次喊出變法革新的口號。
所以要從源頭,切斷一切能被張居正可能抓住的機會和借口。
而要阻止徽州府清丈田畝,就必須要先將這筆已經在徽州府歙縣征收了近二百年的六千一百四十六兩人丁絲絹稅銀,坐實了就該是歙縣百姓承擔的。
至於已經當了二百年冤大頭的歙縣百姓,是否會因此繼續充當冤大頭。
不重要!
區區一縣百姓的利益,能和整個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億兆黎庶百姓相比嗎?
不能!
嚴訥這位在朝多年的老倌兒,眼裡閃露著鋒芒。
必須要將一切變法革新的苗頭掐死。
至少,張居正所謂的清丈全國田畝,推行稅課以白銀折算征收,這幾條是必須要直接一棍子打死的。
革新?
這是在革他們的命!
嚴訥站在大殿內喊出話後,便當即拱手說道:“陛下,臣請陛下明鑒。雖然嚴郎中方才所言,追溯徽州府歙縣這筆人丁絲絹稅課,所謂乃是太祖洪武皇帝時定下的乙巳改科所正夏麥虧欠之額。
但如今歙縣所征之人丁絲絹稅課,每歲乃是六千一百四十六兩稅銀。而嚴郎中所算的徽州府六縣所謂乙巳改科所欠夏麥,依照嚴郎中所折算,卻是六千一百四十四兩稅銀,二者相差二兩。
既然數目都無法對上,又如何能將之算成一筆賬?如此,豈不是糊弄稅課,糊弄朝堂,糊弄百姓,糊弄陛下?”
當嚴紹庭喊出自己是皇黨之後。
從個人品行上,便無法再對其發起攻訐。
但是。
就算是講道理,講事實。
這徽州府的人丁絲絹和夏麥虧欠兩筆稅課稅銀,可還是相差了二兩銀子的。
彆看隻是相差二兩。
可這就是區彆。
潘恩聞言,眉頭一挑,當即拱手道:“陛下,嚴尚書所言句句有禮有節,臣等在朝為官,乃食國朝俸祿,受百姓供養,如何能如此武斷行事?明知這兩者稅課之間相差二兩稅銀,又如何能將之等同?臣以為,徽州府時下所生那筆六千一百四十六兩稅銀的人丁絲絹稅課,所謂理當徽州府六縣均攤,實在是無稽之談!”
事情再一次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即徽州府歙縣所承擔的人丁絲絹稅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人丁絲絹這筆稅課,和太祖洪武皇帝施行乙巳改科時的夏麥欠額又到底是否有關係。
這中間。
再一次因為嚴訥所提出的那相差的二兩銀子,而打上了一個問號。
可這件事。
當真就和這相差的二兩銀子有關嗎?
不!
這件事從今天被提出來開始,就已經和那二兩銀子無關了,更與徽州府無關了。
一切,都關聯到了大明朝是否要變法革新上去了。
嚴紹庭低著頭目光閃爍,隻是一個念頭,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係。
隻是該如何反駁呢?
如何繼續借著這相差的二兩銀子駁斥回去呢?
嚴紹庭陷入深思。
畢竟徽州府的事情,自己遠在千裡之外的京師,現在也隻是知道一個大概,而未曾知曉全部詳細。
二百年的時間流逝,又豈是自己一人能夠算清楚的?
更何況按照太祖洪武老爺子當初建立大明時定下的規矩,長江以南的大部分,或者說全部的文書存檔都是放在南京玄武湖湖心島的黃冊庫中的。
北京城這邊,想要查證原始存檔,也需要漫長的時間。
更何況現在若是不定下來徽州府這筆人丁絲絹稅課,到底該如何處置。
朝廷必然會隨著老張回來,而陷入到漫長的圍繞著徽州府這筆人丁絲絹稅課的大辯論之中。
辯論的是徽州府的人丁絲絹稅課。
可說到底,還是變法革新。
現在無法解決。
可拖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嚴紹庭終於是第一次站在這萬壽宮中,陷入到了兩難境地。
他的念頭思緒飛快的運轉著。
不知帥嘉謨何時才能被錦衣衛的人送到京中。
更不知道,老張回京之後,又會如何繼續推動變法革新。
按理說,老張這個人既然敢上疏陳情變法革新,就該是做足了準備才是。
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就在嚴紹庭苦思冥想之際。
戶部尚書高燿,卻是輕咳一聲站了出來。
在嚴訥、潘恩幾人疑惑的目光注視下。
高燿衝著看過來的嚴紹庭看了一眼。
他拱手開口道:“陛下,徽州府歙縣這筆人丁絲絹稅課,已經施行近二百年,國初太祖洪武皇帝乙巳改科之時所行物價,與今日物價又是否一致?這其中,臣以為恐怕還是要有所考量。
“所以微臣以為,這二兩銀子的差額,亦是在可以接受的範疇之內。而若是嚴郎中和嚴尚書所說的這兩筆稅銀,相差甚多,則定然是無有關聯的。
隻是眼下這兩筆稅課到底有何關聯,臣以為還是應當調徽州六縣縣誌、白冊,徽州府府誌、白冊,以及存檔於南京玄武湖黃冊庫中的國初黃冊存檔,以及大明會典等各處文檔,查驗比較,以證其關聯。”
查賬。
差一切有過記錄的過往存檔,以及南京玄武湖黃冊庫中最原始的黃冊存檔。
這就是高燿給出的解決之法。
嚴紹庭有些疑惑的看向這位高尚書。
這位老高的站位,到底是什麼?
嚴訥、潘恩也在思索著。
可單是從高燿的這番奏對中,卻根本就看不出對方到底是站在變法改革一方,還是站在恪守當下的一方。
高燿卻是想將這兩幫人都給大罵一頓。
你們一個個鬨著變法或者不變法的。
是真的不知道當家管錢的難處啊。
自己管不到變不變法的事情,但自己卻要管著大明朝的錢袋子。
你們鬨,到時候朝廷又沒錢了,賬又得算到自己這個戶部尚書頭上。
高拱當即開口:“臣附議,戶部所奏合情合理,既然如今徽州府人丁絲絹一事陷入可疑,自當查明查實,還徽州府六縣百姓一個公道。”
隨後目光掃向嚴紹庭、嚴訥兩方。
變法很重要嗎?
先把吏治整飭好了,讓朝廷的財稅能夠穩定下來才是最要緊的事情啊。
鬨吧!鬨吧!
等鬨得大明朝國庫裡遍地死耗子,大不了咱們老少爺們一起坐在城頭張著嘴喝西北風算逑!
至於藏在高拱身後的另一位內閣輔臣袁煒呢?
從一開始,他就縮起了頭,裝成了一個透明人。
連帶著,吏部尚書郭樸也是全程一句話沒有說。
眼看事情真的要被拖成一個漫長的大辯論。
嚴紹庭心弦緊繃,一陣思量之後,他當即開口道:“陛下,臣要彈劾駁斥內閣輔臣張居正!”
嗯?
瞬間。
原本還鬨哄哄的萬壽宮大殿,安靜了下來。
眾人皆是目光詭異的看向忽然要彈劾張居正的嚴紹庭。
這又是鬨得哪一出?
本來已經準備開口,同意高燿所請查明各處存檔的嘉靖,目光不由一縮。
沉吟半響之後。
嘉靖方才開口道:“你要彈劾張居正什麼?”
嚴紹庭拱手正色道:“微臣要彈劾張居正,狂妄跋扈,無視朝綱,無視民生黎庶!今日張居正所奏諸事,可謂狂妄至極,以一己之見而言國朝社稷,祖宗江山,全無人臣之禮可言!”
靜。
萬壽宮中,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分明有過動議變法革新,至少當初在兩淮鹽政上,有過動議的嚴紹庭。
此刻竟然是將今日提奏準允變法革新的張居正,給駁斥成了這般模樣。
而就在所有人都分辨不清,嚴紹庭到底為何有此言論的時候。
萬壽宮外。
一架硬頂靛藍花步轎,已經是由四名轎夫抬著,緩緩的落在了萬壽宮宮門前。
戍守在宮門前的京營參將郭玉創,當即眯著眼看了過來。
這是徐府,或者說是徐閣老的轎子。
朝廷裡,有司大員的轎子,都是需要在朝為官者牢記的。
容不得出錯。
郭玉創眯著眼,稍稍上前了兩步。
他的眼裡帶著一絲疑惑,按理說徐階從年前,因為他那個身為順天知府的兒子徐璠,在密雲製造出來的慘案,而一直以保留體麵的方式,自請稱病在家休養。
按照規矩來說。
若是沒有皇帝的旨意召回,徐階是要一直待在家中,不能參與朝政的。
這是潛規則。
算是一種變相的,對教子無方的徐階的懲罰。
但是今日。
徐階卻出人意料的,出現在了西苑萬壽宮前。
他要做什麼?
就在郭玉創疑惑之時。
大明內閣次輔、清流魁首、東南士紳商賈利益集團代言人的徐階,已經儀態隨和而又透著威嚴穩重的,輕抖官袍,自轎子裡走了出來。
“徐閣老。”
郭玉創當即上前,拱手施禮。
“嗯。”
徐階隻是嗯了一眼,卻是抬頭盯著眼前宮門後的萬壽宮大殿。
似乎是想起來,自己還要有一番解釋來意。
徐階這才提起腳步往萬壽宮內走去的時候,開口說道:“老夫今日入宮,乃是為內閣輔臣張居正奏請國朝變法革新一事,奏請麵聖進言。”
說完話。
徐階也已經走進了萬壽宮中。
他雙手輕提官袍,一步一步,腳下沉穩的走上那闊彆多日的萬壽宮大殿前的台階。
最後。
徐階躬身合手,站在了殿門前。
“臣,武英殿大學士、機預內閣、大明內閣次輔,徐階,請陛見!”
殿內。
當眾人還在為嚴紹庭忽然彈劾張居正,而倍感疑惑的時候,徐階的聲音也從殿外傳來。
眾人當即心中一驚,紛紛轉身回頭看向殿門處,那一道遮擋住了外麵陽光的身影。
珠簾後。
嘉靖的目光,也變得幽長幽長。
許久之後。
珠簾後,方才有聲音傳出。
“宣。”
殿門外,徐階一抖官袍,跨步入殿,直至珠簾前,已與受得賜座的嚴嵩並排而站。
“臣徐階,今日得聞內閣呈收輔臣張居正所奏陳情國朝變法革新疏,雖老臣身體抱恙,奏請居家多日休養,卻心憂國朝社稷,為免國朝社稷有恙,特入宮請見陛下。”
徐階一字一句,據理而言。
雖然大夥都知道他為何這些時日不在朝中,但如此奏對,卻亦是讓人無可挑剔。
徐階則是繼續當著眾目睽睽,開口道:“臣以為,張居正所奏諸變法革新事宜,雖多有錯漏之處,然其本心必當是憂心國朝社稷,立意乃為我大明江山國祚思量。
“老臣以為,譬如張居正所奏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稅課名目繁雜多如牛羊,往來催繳不斷,百姓苦不堪言,而官府堂官胥吏亦是上下難以維係。
以折算成銀,而收繳天下稅課,乃便捷朝堂與官府,亦方便百姓理清應擔國家財稅之數,而斷絕百姓因無知每每多有舉告官府之事。”
懵了!
萬壽宮大殿內,所有人都徹底的懵了。
所有人。
哪怕是守在殿門外的小太監,亦是滿臉詫異的悄悄探頭,看向殿內的徐閣老。
所有人都懵了。
眾人的目光,開始飛快的在嚴紹庭和徐階兩人身上掃過。
這萬壽宮中,究竟誰才是變法派?
就連嚴紹庭,都微微張著嘴,看著開口竟然是有那麼一絲支持張居正變法革新所請的徐階。
到底誰才是變法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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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