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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尚書公廨,被徐渭小心翼翼的關上。
他回頭看向嚴紹庭。
嚴紹庭卻未曾說話,隻是給了徐渭一個眼神,兩人在無數雙眼睛的暗中注視下,走出戶部。
隨著兩人離去。
並無聲響的戶部衙門,卻好似是齊齊的發出一聲長籲。
站在戶部衙門外。
街麵上,廠衛的人正在將戶部犯官,及隔壁的工部、兵部涉及軍需貪墨一案的官吏,用繩索穿在一起。
這自然是不合規矩的。
但廠衛從來就不是講規矩的地方。
沉寂數日,忽然爆發的軍需貪墨大案,今日所帶來的動靜,立馬引來各部司衙門官員的從旁觀望。
嚴紹庭目視著那些被緝拿的戶部、工部、兵部官吏不停地喊叫著,臉色平靜。
徐渭則是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寂靜無聲的戶部衙門。
他走到嚴紹庭身邊,小聲且有些無奈道:“看來侍讀往後在戶部,說話做事,便不好弄了。”
嚴紹庭平靜道:“好說話,便不好做官。”
這顯然是一句有背真相的話。
好說話,自然好做官。
徐渭卻也不反駁,隻是笑著道:“不過高尚書和兩位侍郎,也算是表明了態度,往後侍讀在戶部想做什麼,倒是也方便了些,不必顧慮各方掣肘。”
嚴紹庭卻是笑笑:“那是他們分的清當下的利害關係,他們真要是過問軍需貪墨一事,陛下會如何想?”
徐渭點點頭:“侍讀也不過是想主辦軍需一事,如今有了戶部的態度,其他的都不過是旁枝末節。”
嚴紹庭笑而不語。
今日其實他並不是必須要去見,一直等在那間公廨裡的高燿、劉大寶、鮑道明三人。
但他還是去了。
這就是他的態度。
自己替道長和內閣當差,但對戶部三位還是尊敬的。
而高燿同樣擺明了態度,支持嚴紹庭清查軍需貪墨一案,且往後戶部軍需事,也不會過問,交由嚴紹庭操辦。
那麼。
嚴紹庭就不能再繼續在軍需貪墨一事上,日後突然反悔,拿著這件事去攻訐高燿、劉大寶、鮑道明三人有失察之責。
各部司涉及軍需貪墨一案的官吏,已經在被廠衛押送向錦衣衛詔獄。
望著漸漸空曠起來的街道。
嚴紹庭收斂神色,他這會兒倒是想起來。
大抵也就是在這兩年,戶部就會來一場大換血。
似乎也就是在今年,如今遠在南直隸擔任巡撫的趙貞吉,就會奉旨入京,進入戶部。
最後,又從戶部跳進文淵閣裡。
成為大明朝鼎鼎有名的不粘鍋閣老。
如今文淵閣裡,袁煒是新晉的,張居正大抵要等明年才會回京。
而內閣向來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自己要想推胡宗憲入閣,就得要提前做準備,卡住老趙這口不粘鍋的位次,讓老胡先入閣。
徐渭倒是想不到這些。
內閣太遠,不是他能思考的。
徐渭隻是笑著開口道:“說起來,侍讀與戶部,也算是和光同塵了。”
嚴紹庭卻是偏頭,看向徐渭,笑著道:“官場之上,哪個不是想著和光同塵?隻是啊……”
……
“張閣老要和光同塵,要與朝堂同僚和和睦睦。”
“下官卻沒你張閣老這般氣度。”
“大明開國,自洪武三年開始,太祖皇帝頒行大明律,便屢次告誡群臣,要嚴於律己,不可知法犯法。”
“張閣老,敢問如今在這座督糧道署,已有半年之久,又做了什麼?”
蘇州府。
府城內,督糧道署。
廳堂之上,本就膚色黝黑的海瑞,臉色更是黑沉沉的,擲地有聲,言辭振振的逼問著堂上坐著的張居正。
在張居正麵前的桌案上,是一堆布滿泥點的奏本。
奏本的夾縫,微微泛黃,起著毛邊。
這是時常翻閱動用,才會出現的情況。
而在這些奏本裡,張居正很清楚都記錄著什麼。
皆是蘇鬆兩府田畝隱瞞一事的詳細內容。
這已經不是海瑞第一次跑來督糧道署逼問自己了。
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每一次,海瑞帶來的奏本,都會比之前一次更多。
張居正愁容滿麵,因為徹底完成蘇鬆兩府一十五萬畝田地,改為桑,而帶來的喜悅,早就因為海瑞一掃而空。
若不是還要坐鎮東南,等著都察院那個左副都禦史鄢懋卿清查兩淮鹽務及東南商稅,防止對方在東南造成太大的亂子,導致改為桑增產絲綢的事情出現變故。
張居正早就準備上奏回京了。
見張居正始終不開口,海瑞隻能沉著臉逼問道:“張閣老!您到底要和光同塵到幾時?”
張居正抬起頭,目光凝重而又複雜的看向海瑞。
他必須要承認,他是很欣賞海瑞的為官品行。
甚至於,在他的心中,海瑞是必須要用的朝堂官員。
隻是……
張居正艱難開口道:“海瑞,本官幾時說過,要與朝堂官員和光同塵?你又幾時聽見過,本官說過此話?你每每言辭,必是我朝大明律,那伱便說道說道,毫無證據汙垢上官,又是何罪!”
這個海瑞萬般好。
獨獨就是這個執拗不知變通的性子,讓人頭疼。
可用卻不可重用。
海瑞卻是麵不改色:“下官自浙江重回蘇鬆兩府之地,先後六次深入鄉野,清查地方田畝隱瞞一事,成奏三十二本,陳述蘇鬆兩府田畝隱瞞之成因、官民、稅賦諸般問題。
下官非是逼迫張閣老,隻是希望張閣老能將此事呈奏陛下,好讓朝廷能降下旨意,嚴查蘇鬆兩府田畝隱瞞一案。
下官六入這督糧道署,張閣老卻次次搪塞,張閣老不是在與朝堂官員和光同塵,相互包庇,又是為何?”
“難道你海瑞這個監察禦史是白乾的?為何你自己不上奏朝廷呢?”
張居正有些怒了。
自己逼不得已,才不能應下海瑞的次次逼迫。
但自己怎麼就成了互相包庇的奸臣了呢?
張居正伸手,重重的拍在海瑞眼下這第六次帶來的三十二份奏本上。
張居正一聲吼,隨後深深一歎,方才開口:“海瑞,你我二人,皆是奉旨身處東南當差做事,所為的便是南直隸、浙江兩地栽種桑樹,增產絲綢一事。
而今朝堂虧空,國庫空虛,上至陛下,下至販夫走卒,鄉野百姓,都是為了多種桑樹,多產絲綢,好在明年賣與外商,為朝廷弄來錢糧,填補過往虧空。
這樁事,你海瑞是清楚的吧。”
海瑞沉著臉,悶聲道:“下官自是清楚明白,但朝廷虧空……”
張居正挑動眉頭,打斷了海瑞接下來的話,直接插嘴道:“既然你明白,就該清楚,眼下所有的事情都比不過做好增產絲綢這一樁事,所有的事都比不過為朝廷填補虧空這件事!
本官知你海瑞,有海筆架之名,為官亦是清廉無比,一身官袍數年不換,凡你治下官吏皆訴你之嚴苛,稱你之清明。
但你為何就不能明白,若是現在你將這三十二份奏本呈奏朝廷,會在朝堂之上掀起多大的風浪?又會讓方才平穩下來的蘇鬆兩府,再生多大的亂子?”
海瑞目光閃爍。
和張居正一樣。
他也認同張居正的秉性,也看見了對方在蘇鬆兩府,是如何疲於應對地方百姓,如何為了那十五萬畝的地改為桑地,而日夜辛勞的。
或許張居正不是個清白之人。
但卻絕對是個願意並且能做事的官員。
隻是啊。
“道不同,不相與謀。”
海瑞低聲念道著。
張居正猛然抬頭,怒視著海瑞。
海瑞則是輕聲說道:“下官聞見邸報,京中月前西苑事變,朝中爆出軍需貪腐一事。
此等大案,乾係重大,牽連社稷。但翰林院嚴侍讀,卻能在聖前慷慨陳言,主張清查京中各部司衙門軍需貪墨一事。
下官知曉張閣老所思所慮,皆是顧忌蘇鬆兩府增產絲綢一事。
但嚴侍讀在京中,難道便不曾顧忌到各部官吏與我朝百萬大軍軍心?”
張居正心都在顫抖了。
這廝……
這海瑞!
竟然拿嚴紹庭那嚴黨中人,與自己類比!
他海瑞當自己是什麼人了!
張居正幾乎是要被氣的暴跳而起,卻又隻能強忍著,沉聲道:“海瑞,你是何意,你想作甚!”
海瑞卻是揮動衣袍,朝著張居正畢恭畢敬的躬身作揖。
而後,他上前將放在張居正麵前的那三十二份奏本,重新取回抱在懷中。
海瑞目光清澈明亮的注視著臉色陰沉的張居正。
“張閣老,先前您問下官,為何明明是都察院監察禦史,卻不自己將這三十二份奏本上奏朝堂。
下官現在便回答您。
下官此前,是因蘇鬆兩府,如今皆在張閣老執掌治下,下官乃是大明官員,從不敢忘了尊卑,逾越張閣老而獨自奏報朝廷。”
張居正心中不由一動。
他倒是真的沒有想到,海瑞竟然還會顧忌自己的體麵。
但是現在……
海瑞嗬嗬冷笑一聲:“隻是現在……張閣老休怪下官不顧閣老之體麵。下官今日,便將以都察院監察禦史之名,將這三十二份奏本,一並奏送京師,呈奏聖前。”
張居正終於急了。
他雙手猛然拍在桌子上,站起身,雙眼死死的盯著海瑞。
“海瑞!”
“你不能這樣做!”
“萬事……”
“你且相信本官一回,本官絕不會讓這三十二份奏本,塵封而致無人問津!”
海瑞卻是目光愈發清明善良。
他回望了張居正一眼。
海瑞的臉上露出一抹不太好看的笑容。
“張閣老,下官相信您心如猛虎。”
“但……百姓等不了,大明等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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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