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問泉亭裡,趙貞吉已經被徹底架起來了。
麵對張居正突然打起的直球。
趙貞吉心中愈發沉重。
自己要是拒絕,那就是在說自己此前說的為朝廷做事為皇帝分憂的話,都是假的。
可要是自己答應下來幫忙的話……
那自己豈不是也要陷入蘇州、鬆江兩府如今的困局之中。
趙貞吉苦思良久,這才緩緩開口道:“此次張閣老南下,乃是領了皇命的欽差,國策如何張閣老最是清楚。
在下雖然在南直隸為官,但地方上盤根錯節,下官這幾年也隻能是為朝廷和陛下勉力支撐住而已。
張閣老此次所托,在下不敢說大話,力所能及的,在下必當全力以赴。”
問泉亭裡,趙貞吉絞儘腦汁為自己做預設,打鋪墊,然後還要表現出……
願為張閣老赴湯蹈火的模樣。
張居正依舊是笑吟吟的注視著趙貞吉,隨即開口道:“也不是難事,就是當下蘇州府、鬆江府兩地改棉為桑,大抵需要十萬兩白銀,十萬擔糧食,不知孟靜兄能否籌措出來?”
如今蘇州、鬆江兩府的棉農,也隻是剛將棉苗栽種下去,一切還來得及。
按照張居正的估算,有這十萬兩銀子和十萬擔糧食,大抵是夠補償兩府地方上的那些個棉農。
趙貞吉卻是心中一沉。
此刻在他眼裡的張居正,就是一頭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的獅子。
正張著血盆大口,獅子大開口,要將自己生吞活剝了。
趙貞吉麵露為難:“張閣老大抵是知道的,去歲南邊多有水患,去歲一直在賑濟百姓。今年剛開春,夏糧還有好幾個月,張閣老一下子要這麼多錢糧……”
“很為難?”
張居正身子前傾,目視著趙貞吉。
趙貞吉點點頭:“張閣老需要,自然也是能拿出來些的,隻是……”
張居正目露審視,淡淡問道:“孟靜兄能幫著拿出來多少?”
問泉亭外,蘇州府的這場春雨,大了一些。
雨水從天空中落下,砸在假山和屋頂上,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池中水麵已經亂作一團。
大珠小珠,水花濺的四處都是。
“一萬兩白銀!”
“一萬石口糧!”
趙貞吉許久之後方才沉聲開口,目光中透著誠懇:“下官豁出去了,給南京傳訊討要,再與蘇州府的糧商們拆解一些,大抵是能拿出這麼多給張閣老!”
張居正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自己要的數目不光是不夠,就連能能出來的,也不過才到一成之數。
一直身處京師中樞的張居正,第一次感受到了地方上做事的艱難。
趙貞吉臉上浮出難色,小聲道:“下官過來的時候也問詢過,蘇州府和鬆江府的棉農,今年提前將棉苗種下。而張閣老這一次過來,表示為了朝廷做改棉為桑的事情。
張閣老要錢糧,也是為了讓這些棉農拔了麥苗,改種桑苗。而這筆錢糧,就是要用來平息棉農不滿的。”
張居正看向心裡透明的趙貞吉:“正是如此,不論為何今年兩府棉農要提前種下棉苗,朝廷要做事,總得要按照規矩來的。”
趙貞吉卻是笑了一聲,在張居正不解的目光下,開口道:“張閣老當真以為,拿出這筆錢糧給棉農們,就能辦成這件事情?”
張居正當即拱手朝向北方,沉聲正色道:“此乃國策,是為朝廷和陛下做的事情。而且改棉為桑,並無影響百姓們的營生,為何這件事便辦不成。”
趙貞吉有些無奈的苦笑了一聲。
“如今棉農手上握住已經種下棉苗的土地,張閣老要改棉為桑,便要拿出錢糧賠償。
可是十萬兩白銀,十萬石糧食,就能讓棉農答應下來嗎?”
趙貞吉覺得眼前這位內閣大臣,多少是有些單純的。
他繼續說道:“棉農今年提前種下棉苗,大抵就是為了等張閣老過來。到時候棉農們開出高價,張閣老敢答應嗎?即便是答應了,錢糧從何處來?
就算是有足夠的錢糧,棉農們若是依舊拖延改棉為桑,張閣老又會如何處置?
再者說,張閣老當真清楚,這些棉農都是為何敢這麼做嗎?”
趙貞吉一連串的詢問,直接讓張居正沉默了。
可是,趙貞吉卻不打算停下來。
不把張居正難住,怎麼讓他放過自己,去找上頭解決問題?
趙貞吉最後沉聲說道:“而最為關鍵的,為何棉農敢這些做?張閣老若是在兩府查出問題,又是否敢將其擺到台麵上去?”
台麵,是京師,是內閣,是皇帝麵前。
張居正徹底沉默了。
這幾日他不是沒有察覺到一些問題,隻是他不敢也不認為現在是查清這些問題的時候。
趙貞吉瞧著張居正的模樣,心中已經是知道大概,不免輕歎一聲。
“張閣老現在還覺得,自己能辦成這件事情嗎?”
……
“張太嶽若不明白背後的原委,這件事必定是辦不好的!”
北京城,嚴府主屋旁的書房裡。
嚴紹庭對今日休沐,正在書桌前紙筆寫字的嚴嵩說了一句。
書桌上,已是八旬的嚴嵩平日裡走哪都是顫巍巍的,可是此刻手中紙筆卻是紋絲不動。
他正在寫著一首詞。
是蘇東坡的赤壁懷古那首詞。
此刻,嚴嵩已經寫到了遙想公瑾當年這句。
聽到嚴紹庭開口說話,嚴嵩稍稍停下筆,小心的兜起筆鋒,將手中那支值錢百兩的湖筆放在一方五嶽形製水晶筆架上。
“你是說,你爹他會暗中出手,阻攔張太嶽辦成這件差事?”
如果真是這樣,嚴嵩自認為,或許該找兒子聊一聊東南的事情,萬不可在這件事上插手。
嚴紹庭卻是點頭又搖了搖頭:“父親大抵會插手此事,但或許不是在蘇州、鬆江兩府,那邊在朝中有不少清流,父親插不進去手。”
嚴世蕃就算要插手這件事,也隻會選在浙江。
嚴嵩聽完亦是點了點頭。
浙江有鄭泌昌、何茂才在,整個浙東地方官府,也都是嚴黨中人。嚴世蕃就算想要插手,壞了張居正的差事,也隻會選在浙江。
老嚴頭臉上露出笑容,抬頭看向站在麵前,已經做到了翰林院侍讀的大孫子。
“那你說說,為何會覺得張太嶽在清流無數的蘇州、鬆江兩府,是成不了事的。”
嚴紹庭輕笑一聲:“正是因為兩府牽連到朝中的清流太多,所以張居正勢必辦不成事。如果孫兒猜測無錯的話,兩府棉農這會兒已經將難題擺在他張居正麵前了。
或是以不會種植桑樹為由,亦或是朝中有風聲提前下去,兩府棉農提前種下麥苗。
可不論如何,張居正都要麵對那數萬棉農的抵抗。”
嚴嵩點頭道:“蘇州府、鬆江府當下局麵,或許會如你所說的一樣。但他張太嶽卻是欽差大臣,難道他就不能壓下兩地百姓?”
“除非他張居正能發狠。”
嚴紹庭淡淡一笑,反問道:“難道他張閣老,當真就敢做出苦一苦兩府百姓的事情嗎?”
嚴嵩麵露思索,半響後開口道:“如果他當真辦不成這事,你的意思是,屆時便由我嚴家接手這件事去做?”
“此事萬萬不可!”
嚴紹庭當即開口,止住了老嚴頭這個想法。
蘇州、鬆江兩府改棉為桑的事情,隻能是由張居正去做。
也唯有張居正才能去做。
自己去做?
那豈不是有礙張閣老進步了。
他笑著說道:“不光不能接手這件事,我們還要出手幫張居正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