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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泰坐在車架上,哈著手道“大小姐出診一夜,實在是叫人擔心,老爺一早便吩咐來接您。”
薑離靠著車璧養神,聞言淡淡應了一聲。
河東薛氏乃簪纓望族,到了這一代,老夫人早逝,老太爺薛遠昌曾官拜禮部尚書,也在三年前因病過世,再往下一輩,則隻有兩房。
長房薛琦三十九歲,任禦史中丞,乃監察百官的天子近臣,他除長女薛泠外,還有庶出的一對龍鳳胎,二人十八歲,乃姨娘姚氏所出,哥哥薛湛才名遠播,在白鷺山書院求學,妹妹薛沁生的雪膚花貌,尤擅琴瑟。
在薛琦之下,排行第二的薛蘭時在十六年前入東宮為太子妃,是如今薛氏最大的依仗,排第三的薛驍早年病逝,未成婚亦未留下血脈,如此,便隻剩下四房薛瑀,他乃庶出,今歲三十一,在工部屯田司領了閒差,膝下隻有一六歲的嫡子薛灝。
薛府人丁並不複雜,她回來三日,還算遊刃有餘。
馬車一路入平康坊,回到薛府時,天色已大亮,薑離攏著鬥篷緩步入府,剛進府門,迎麵碰上往衙門當值的薛琦。
薛琦生的寬麵闊額,發福的身量著緋色朝服略顯臃腫,在他身邊,陪著年近不惑仍姿容嫵媚的姚氏,二人身後,薛沁一襲薑黃百蝶穿花襖裙也跟著,家主出門,愛妾與愛女齊齊相送,實是一幅闔家美滿的景象。
薑離行禮,“父親要去衙門了?”
薛琦無奈地看著她,“你這一去就是一夜,付家姑娘生了何病?”
薑離沉靜道“付姑娘的病不便言說。”
薛琦輕嘖一聲,“你這孩子——”
薛琦有些著惱,長女失蹤多年,歸家時已是鼎鼎大名的江湖聖手,他雖樂意有個神醫女兒,卻也不願她的醫術給薛氏帶來麻煩,然而眼前之人碧裙烏發,清豔絕俗,分明也就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可活了大半輩子得他,卻有些壓不住這個女兒。
姚氏今日著一身光澤淩淩的絳紫如意妝花褙子,妝容明豔,笑意溫柔,“大小姐在江湖長大,這些規矩可以慢慢教,老爺莫要生氣,時辰不早了。”
薛琦重重歎一口氣搖頭而去,姚氏輕聲細語的,一路送到馬車旁。
薛沁望著二人出府門,又麵含關切地朝薑離走來,“長姐去了一夜定是累壞了,隻是什麼病要治一夜?付家姑娘還好嗎?”
薑離淡淡看著她,“醫家行醫自有醫德,第一條便是不露病患私隱,三妹妹莫要探聽了,我也的確累得狠了,先回去歇息了。”
薑離說完便走,薛沁絞著帕子僵在原地。
自記事起,她便是薛氏大房獨女,再加上內院由姚氏掌管,她便似正經嫡長女一般,後來除了簡家上門時提起薛泠,又有幾人記得她還有個姐姐?
如今薛泠被找回來,她不僅有個官拜三品的舅舅,還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神醫,眼下提起薛氏,人人隻知醫術無雙的大小姐,哪裡還有人記得才名與美名雙絕的她?
見她不快,婢女采薇道“大小姐好大的氣性,老爺問也不說,高深莫測的,不就是會給人看病嗎?當世女醫藥婆不得待見,都快與下九流為伍了,何況長安城也不是沒有女醫,若不看她姓薛,彆人哪會巴巴的來求她?”
薛沁輕哼一聲,下頜微揚,端出副清傲姿態,“江湖上的人素無規矩,我可不與她一般見識,等她何時栽了跟頭便知輕重了。”
言畢,她低聲道“你去打聽打聽,看看壽安伯府怎麼了,那付雲慈從前可慣是眼高於頂的,我倒要看看她患了何病。”
……
薛氏祖上尊榮極盛,府邸所在的平康坊與皇城咫尺相望,離東市也不過兩炷香腳程,風雪初歇,晨光微熹間,府內連綿的亭台樓榭一片銀裝素裹,薑離帶著懷夕,一路往內苑的盈月樓行去。
走出一段,懷夕回頭看了一眼,“姑娘,三小姐隻怕是生氣了。”
薑離不為所動,“哦。”
當年薛泠被拐,薛夫人簡嫻深居養病,這十多年來,姚氏代掌內苑,再加上生下龍鳳胎的功勞,地位早與側夫人無異,自己未回來之前,薛沁是薛府唯一的小姐,自己回來之後,她不僅變成了三小姐,庶出的身份也更為尷尬。
怎麼會不氣?但往後還有的氣。
盈月樓是座二層小樓,位置雖偏院了些,卻臨著梅林與府中飛燕湖,凜寒時節,數叢紅梅盛放,冷香浮動間,紅梅雪湖景致絕好,正合薑離心意。
進院入正堂,便見樓內珠簾繡幕,寶器光華,一應家具擺設也皆是上品,兩個麵容清秀的婢女等了一夜,此刻迎了上來,二人一個叫吉祥,一個叫如意,因一早聽過她辛夷聖手之名,這幾日伺候的格外儘心。
吉祥替她解鬥篷,“大小姐終於回來了!”
如意又問“您可用過早膳了?”
薑離還未說話,懷夕先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兩位姐姐,快傳膳吧,一晚上沒吃了,餓死我了……”
如意聽得驚訝,吉祥一邊奉上熱茶一邊道“壽安伯府怎麼如此不周到,怎能讓大小姐餓著肚子看病?”
薑離失笑,“未顧得上罷了。”
樓內燒著地龍,暖若仲春,薑離淨了手,又換了件輕便的月白薄衫,早膳便送了過來,懷夕跟了薑離三年,也知曉她為何再回長安,主仆二人同桌用了飯,這才上二樓寢房安置。
剛一上樓,懷夕便道“姑娘該用藥了,昨夜辛苦,姑娘怕也不好受,用了藥趕快歇下。”
薑離從箱籠內找出兩粒赤色丹丸服下,又道“你也歇一歇,讓吉祥注意著伯府的動靜,一旦來人,立刻叫醒我。”
懷夕應是,看著她躺好,又放下床幃才往樓下去。
薑離這一歇便歇到了申時前後,懷夕比她醒得早,上來伺候道,“姑娘放心,伯府不曾派人來,看樣子付姑娘的病情是穩住了。”
薑離起身更衣,眉間仍有憂色,沉吟片刻道“壽安伯說徐家老夫人病了一兩月,你讓吉祥打探打探,看看徐家老夫人何處不適。”
懷夕應是而去,到了晚上,吉祥來稟,“大小姐,徐將軍家的老夫人患的是頭風之症,一直在請太醫調理,可因是頑疾,未見成效。”
薑離正在燈下看醫書,聞言點了點頭。
吉祥和如意對視一眼,吉祥忍不住道“您打探此事,可是為了付姑娘?付姑娘和徐家公子定了親,下月初一就要成婚,到時候咱們老爺定是兩邊都要去的,徐家和咱們府上也有些走動呢……”
長安世家盤根錯節,互有來往,薑離探問徐老夫人的病,卻是因晨時與裴晏所言。
付雲慈性子莊重,便是看到了何等稀奇洋相,也隻記得“非禮勿視”幾字,能將她引至玉真觀外,那必不是常人,再加上她剛醒來時,聽到翠嬤嬤之言才突然驚恐激動,就不得不讓薑離往徐家懷疑,但那新娘屠夫難道是徐家人不成?
“留心這幾日徐家會否遞帖子。”
她吩咐一句,見天色不早,遣了二人去歇著。
等二人離去,懷夕寬慰道“您彆擔心了,明日一早咱們就去壽安伯府複診,說不定到時候已查出眉目,付姑娘自己也想通了,她和徐公子有多年情誼,徐公子就算知道付姑娘遭了輕辱,也隻會心疼她。”
說至此,懷夕也想到晨間之事,“隻是,您早間對裴大人疑起徐家,也不知會不會惹來麻煩,說到底她們要成婚,而咱們是外人。”
薑離默然道“阿慈遇襲,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他弟弟心性純直,不會想岔,那位裴少卿更是賢德之人,自以公事為重。”
薑離言辭冷靜,這“賢德”二字聽不出是誇讚還是嘲弄,懷夕眨了眨眼,“原來您認識裴大人啊,那您從前與裴大人可有交情?他對姑娘的謀算可有助力?”
薑離喉頭一梗,一時答不上來,但聽著窗外窸窸窣窣的落雪聲,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見裴晏時的情形……
那是景德二十七年上元日,她剛被虞清苓和魏階收為義女,八歲的她藥理小有所得,第一次跟著虞清苓入宮給那位貴人看病。
連綿的宮闕在紛紛絮雪中望不到儘頭,她們走過紫薇殿廊橋時,遠遠看到太液池畔儀仗林立,竟是景德帝雪中設宴,招待南齊使臣。
冰天雪地間,十一歲的裴晏披著白裘鬥篷,身姿筆挺地立於場中。
隔著數丈遠,景德帝郎朗的笑聲傳來“好好,‘鐘浮曠之藻質,抱清迥之明心’,朕適才看你論道,便記起前朝《舞鶴賦》裡這兩句詩,亦想到了你父親,他一輩子不汲於榮名,不戚於卑位,忠君愛國,冰雪肝膽,是朕最愛惜、也最遺憾的臣子。”
景德帝悵然片刻,又慈愛道“裴晏,朕便賜‘鶴臣’二字做你的表字吧,你從今日起襲爵,望你承爾父之風,來日做大周肱骨,做朕最赤誠的臣子。”
如鶴一般的少年施然跪拜,任是誰都移不開眼。
跟前帶路的小太監道“今次南齊使臣入長安,還帶了三位大儒要與咱們的文士論道,可就在剛才,裴國公府小公子一個人就讓那三位敗下陣來,陛下這又賜字又襲爵的,可沒人敢說裴國公府後繼無人咯……”
小太監沒有說錯,後來裴晏做了五皇子李堯伴讀,甚至未領一官半職,就被景德帝欽點入翰林院編書,在白鷺山書院時,他的威信比山長有過之無不及。
這樣的如玉君子,他日入朝為官,應是著錦衣朝服,配朝笏魚袋,入明殿、伴禦前,光風霽月地論道經邦才是,可他竟成了夤夜追凶的大理寺少卿……
遠處燈花“劈啪”一聲,薑離放下醫書道“談不上什麼交情,沐浴吧,早些歇下,明日還要去伯府。”
周身沒入浴桶時,薑離閉上眸子舒出一口氣。
懷夕拿著軟巾,拂過她瑩潔的脖頸、如玉的肩頭,又輕輕擦拭她左側肩胛上的陳舊疤痕,除了這小片猙獰的紅痕,她通體肌膚素似雪瓷,不僅不美,反而透著病態蒼白,連滾熱的湯泉也難浸潤出暖色,懷夕眼底泛起心疼,伺候的更小心細致。
出浴更衣後,薑離坐在妝台前,仔細地看銅鏡中更瘦削秀美的臉,她抬手撫過自己麵頰,又手一橫擋住大半麵頰,隻留下一雙清幽幽的桃花眼眸,五年光陰變的不僅是皮相,連那雙雪亮的眼睛也失了往日鋒銳。
薑離撇開目光,待絞乾頭發,沾枕入了夢鄉。
這一夜她睡得不甚安穩,待神識清醒時,窗外已是天光微亮,她記著今日要去伯府,剛要撐坐起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往樓上跑來。
“姑娘,出事了——”
懷夕語聲焦灼,令薑離心頭一跳,下一刻,懷夕一把掀開床幃,“姑娘,伯府來人接您了,說付姑娘出事了,請您速速去伯府一趟。”
薑離利落地更衣下樓,剛走出盈月樓,卻見薛沁竟興致極好地在飛燕湖邊賞梅。
見她匆匆出來,薛沁披著鬥篷上前道“我就說長姐昨日不願細說,原來是真的不好宣之於口,付姑娘也真是的,都要成婚的人了……”
她語氣中帶著鄙薄,薑離皺起眉頭不明所以。
薛沁掩唇道“哦,長姐還不知道,付姑娘的事昨兒一夜已經傳遍長安城了,說她前日在玉真觀與人私通,清白已——”
“你胡說什麼?!”
薑離目光森寒如劍,一聲冷喝嚇得薛沁後退半步,她捂著心口道“是真的,長姐不信便去問……喂,眼下整個長安都在議論,不是我胡說……”
薑離步履如風,將薛沁的聲音遠遠甩在身後,待到前院一看,來的竟是丹楓,還不等她開口,丹楓已撲了過來,“薛姑娘,我家小姐尋了短見,請您救命!”
薑離仿佛聽到了晴天霹靂,“尋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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