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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孟子》中的《梁惠王上》,才背個開頭便漸漸語焉不詳起來。
賀延庭眼神飄忽,時而看地麵,時而看船艙,額頭上漸漸顯出細密的汗珠來,他誰都看,唯獨不敢看他母親。要命,他剛剛出來之前明明看過的,為什麼又記不得了?
宋瑜都不好意思抬頭,生怕自己看過了替賀延庭尷尬。這場麵他太熟悉了,當初他上學的時候杜山長便時常點他點他的名回答問題,他縮頭時杜山長點他,他昂首挺胸時杜山長還找他,每次被點都隻能抓耳撓腮,汗如雨下。值得慶幸的是他父母雙親都慈祥,從未這樣實打實地考校過他。
唐懿手邊就放著一本《孟子》,她預料到賀延庭會一竅不通,到沒料到都已給了他一天的時間,竟然還是這般不成器。
“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何解?”
賀延庭雙目無神,他……他也不知道。
唐懿加重了語氣“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何解?”
在場賀延庭跟“文盲”父子二人都感覺腦袋暈乎乎的。隻有係統聽明白了唐懿在嘲諷兒子。做事一日勤,十日怠,不能堅持如何會成功的?對於這種自甘落後、不求上進的人,跟他說再多也沒有用處。簡而言之,再不努力人就廢了,可惜賀延庭沒聽懂。
唐懿也覺得累得慌,她看向宋允知,決定先轉移一番注意力,遂朝他招了招手。
係統很能理解唐懿,它對宋允知就好比唐懿對賀延庭,每每都是對牛彈琴,但唐懿素養比它高,係統破防會罵宋允知,唐懿不會罵兒子。
唐懿朝宋允知問“平日裡在學堂讀什麼書?”
“讀的是千字文,隻是他年紀小坐不住板凳,故而讀得不好。”宋瑜有點慌,連忙替兒子分辨兩句,他也不希望旁人知道兒子是個小笨蛋。
被撂在一邊丟儘臉麵的賀延庭卻暗自竊喜,隻要宋允知跟他一樣不學無術,那他就不會是最差的一個,日後被考校時也大可不必這麼戰戰兢兢。沒有對比,就不會顯得差勁。還好是這個小屁孩,若換了一個愛讀書的他豈不是活不下去了?
唐懿聽到宋瑜此話,便猜測她那兩個丫鬟所言應當不虛。不過,這麼小的孩子即便真的讀不好書也是可以及時規勸,好讓他重新走上正規的。真等到賀延庭這般大,便有些遲了。唐懿本就沒什麼期待,溫聲道“那你先將近來學的先背一遍,不拘背到何處,隻要還記得就行。”
賀延庭酸了,這就是年紀小的好處嗎,對這小屁孩就這般縱容放水?
宋允知可算是等到表現的機會了,平日裡他在山長的課上裝縮頭烏龜那是因為他不會,如今全會了乾嘛還要低頭做人?宋允知向前高視闊步,聲音洪亮地開始背誦。
一口氣從頭背到尾,中間不曾停頓一下。雖然背完雖然嗓門有點乾,但還是高揚腦袋,他就是這麼厲害!
宋瑜目瞪口呆,他兒子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賀延庭那張臉就更好看了,從一開始的期待對方出糗,到漸漸開始懷疑人生,最後惱羞成怒開始瞪著宋瑜。真可惡啊,明明這小屁孩倒背如流,宋瑜還故意哄騙他,讓他覺得這小屁孩讀書讀不好進而麻痹大意,真是其心可誅!
唐懿也沒想到這小家夥能背得這麼好,這神氣的模樣,怪招人的,她既問了賀延庭,自然也要考問宋允知“你方才所背的“背邙麵洛,浮渭據涇”,說的是什麼?”
“這句寫的是東西二京,東都洛陽城背靠北邙山,南麵是洛水,乃是塊風水寶地,所以自古以來便有‘生於蘇杭,葬於北邙’之說。浮渭據涇說的是西京長安,長安是有渭水與涇河,二水於此交彙流入黃河。在入黃河前二者水質不同,涇水清澈,渭水渾濁,故而也有涇渭分明之說。”
這些,他都已經提前溫習過啦!宋允知說完依舊信心滿滿,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朝氣。
賀延庭這下真的已經死了……
唐懿見這小孩兒說得頭頭是道,心中百感交集。東都洛陽,西京長安,這本來都是夏國的領地,奈何如今都丟給北方的胡人。眼前這個孩子還知道這兩京,可朝中那些文臣武將們隻怕早就將故土給拋到腦後了,誰還記得要收複山河呢?
她又問了兩句,宋允知依舊對答如流,個中典故早已爛熟於心,讓唐懿忍不住頻頻頷首。這孩子的功課比自己預想中的要紮實許多,看來,日後她更需對多多看顧這孩子的功課了,若真有天賦卻荒廢了本事,豈不太過可惜?賀延庭她要抓,宋允知更得緊抓。
才六歲的宋允知還不知道一鳴驚人的代價是什麼,仍舊沉浸在自己震驚四座的驕傲當中。
宋瑜也高興壞了,摸摸自家崽金貴的腦袋,與有榮焉“允哥兒,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聰慧了?”
宋允知晃著腦袋,臭屁道“我一向都聰明。”
係統無聲地笑了笑,他既然這麼喜歡吹牛就隨他去好了,反正昨日背了又忘、忘了又背的傻蛋也不是它。
鑒於宋允知表現良好,唐懿給了他一把小弓作為勉勵。這是她幼年所得,雖有些年頭,但因為保管極好所以並不見歲月的痕跡。且這弓也是有來頭的,是她當年在秋狩中力壓一眾同齡孩子拿的頭籌,被先皇賞了這把弓,意義非凡。當年她爹還不是丞相,但是她已經是同齡孩子中的第一人了。
宋允知得知此物來曆之後,稀罕得不行,旁邊的賀延庭也眼熱得不行。他不敢鬨,也不敢討要東西,畢竟在小屁孩的襯托之下,他顯得更不足了。賀延庭正想表態日後好生學習,可話還沒出口就被他母親給趕出去了。
宋允知也被帶出去了,船艙內隻剩下宋瑜。
賀延庭立馬警惕起來,很想跟著母親,奈何母親身邊的忍冬鐵麵無私,將他攆得遠遠的。賀延庭幾次靠近都被趕走,隻能憤憤不平地將責任算在那對父子倆頭上——真是個狐狸精,跟他父親的姨娘也差不了多少了。
好在宋瑜跟唐懿都有分寸,獨處也不過才一刻鐘便各自出來了。賀延庭見狀,臭著的臉這才好看了些許。
宋允知一看他爹出來便開始黏上他爹,讓他爹給他做箭。雖然夫人也給了他箭矢,但是宋允知不好意思將箭矢亂放,他讓他爹先給他做幾個木頭的練練手感。
宋瑜也慣著他,立馬便從岸邊砍了不少小樹枝,托船夫給兒子做木箭。這玩意兒好做,不過片刻功夫便能做出來一堆。
宋允知拿到木箭之後便心癢癢地想要試一把。
宋瑜在旁守著他,腦子裡又想起唐懿的交代,內心閃過一絲掙紮。他本來不想讓兒子吃讀書的苦,但是唐懿打破了他的幻想。唐懿說得直白,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相府並沒有他們以為的那樣儘善儘美,唐相更是隻看利益之人。若想在相府立足,必須有價值才行。
宋瑜不傻,他聽懂了,賀延庭作為外孫或許不會被趕走,但他兒子地位尷尬,若想要安心留在相府,就必須表現得優秀才行。
他們身無長物,唯一能經營的便是在讀書一道上了。
到最後,唐懿說得甚至有幾分狠“允哥兒功底紮實,從前或許因為家境殷實不以讀書為要。但是日後情況變了,你們父子倆也需改一改態度。不指望你能助力多少,但千萬不能刻意縱容他荒廢學業,這不是為了他好,而是害了他。他不吃讀書的苦,日後如何出頭?你希望他也落得跟你一樣的下場?焉知他來日會不會恨你?”
宋瑜打了個冷顫,將兒子抱在懷裡“允哥兒,你要不多讀兩本書討好討好夫人吧,夫人就喜歡讀書好的孩子。說不定下回你功課優秀又能得一把好弓了,咱們現在寄人籬下,總得找點事情討好討好主人家,你說對不對?”
賀延庭“……”
這父子倆當著自己的麵究竟在密謀些什麼?
可惜宋允知沒有這個腦子,拿著木箭對準天上,嘴裡“咻咻咻”地叫著,完全沒意識到他爹在說什麼。
宋瑜說了兩句見這小混蛋不聽,也沒辦法了,他始終不能狠下心來逼允哥兒做他不喜歡的事。
宋允知裝作聽不懂,成功蒙混過關。不到關鍵時候他是不會讀書的,即便要讀也隻是為了應付考校,而應付考校,臨時抱拂腳就夠了,不用太上心。
係統見他仿佛將任務給拋到腦後了,也不提醒,這熊孩子就是純粹討打,讓他任務失敗長點教訓也好。
係統不提醒,沒多久宋允知便快活地在甲板上拿著弓箭跑來跑去,對著天上的飛鳥射箭。賀延庭見狀嘲笑道“拿著個木箭能射下來才見鬼呢。”
話音剛落,頭頂上一隻大雁被箭擊中,應聲倒地,砸到甲板上後滾了兩圈,不動了。
宋允知立馬抱起大雁給他爹獻寶,完全沒有搭理賀延庭。他知道這人討厭自己,哼,他不喜歡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也從來不跟討厭自己的人玩,看賀延庭笑話的時候除外。
獨自在甲板上吹風的賀延庭陷入了沉默,這小屁孩的運道是不是有點怪?
賀延庭隨即開始觀察這個小子,他發現這小子確實怪,看著笨笨的,晚上熄燈也早,像是睡不夠一樣,但是每回他母親考他們的時候,卻都能應對良好。賀延庭很想找出來這家夥究竟從哪兒擠出來的時間學習,可他完全找不出來。這家夥每天不是拿著木箭奔來走去,便是捧著個釣竿在船頭釣魚,要不便是跟船夫嘮嗑,跟灑掃丫鬟翻花繩……
他無時無刻不在忙,日子過得既無趣又有點豐富多彩,但是看著卻沒有一點心思是放在讀書上的,那他到底怎麼學的?賀延庭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這家夥竟是個天才?
賀延庭希望這隻是自己的錯覺,如若這家夥真的是個天才,或者是個神童,那日後他母親那兒怎還有他的立錐之地?
出於對天才的敬畏,賀延庭連懟這對父子倆的次數都少了許多,生怕宋允知一個不痛快便加緊用功讀書。再說了,萬一人家真的是天才,他還是不要將人得罪死的好。
他自然不知道,這一切都得歸功於係統空間。
近鄰京師,唐懿忙著布局日後回京的路,忙著聯係從前給閨中密友,也忙著跟長公主那邊書信往來,所以布置給賀延庭跟宋允知的功課並不難,宋允知自從開了係統空間之後便有了作弊的神器。雖然他每回還是學得很痛苦,但是白天玩得也很快樂,不虧!
唐懿要忙的事太多,打算等回京後會給這兩個孩子尋兩位先生,功課的事還得交給先生才妥當。至於她,僅僅是從旁激勵而已,畢竟唐懿也不能代替他們去學。
船行十多日,終於抵達了京師。
相府的管事今兒一大早便帶著人來碼頭迎自家姑奶奶回府,人確實是等到了,不想下了船之後,卻發現多了兩個人。
唐管事得知宋瑜父子倆的身份之後,堆滿笑意的臉忽然龜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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