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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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雲趕在郵局下班前的半小時,把桂春生寄來的包裹領到手了。

看到萬雲遞過來的條子,櫥窗裡兩個男工作人員互相對對眼兒,這大木箱子放了兩天,領取人總算來了,他們從接到的那一日就開始猜測了,這裡頭裝的都是什麼東西?地址是從大城市寄過來的,箱子又封得嚴嚴實實,一點窺見不了。

光是幫她進去抬木箱子的工作人員就有兩個,其中一個看著像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夥兒說“你這親戚給你了什麼東西啊?老大一個箱子,沉甸甸的。你一個姑娘家估計拿不動。”

萬雲還想,能有多大?她一個人肯定能扛回家“不知道呢,等會兒看看。”

等那被封起來的木箱子被搬出來後,萬雲也驚呆了,那木箱子四四方方的,長長的一個,也就比她人矮一點,四周釘了幾十個釘子,現在要拆肯定不方便,也怕拆出來的東西零零碎碎的,她不好拿回家具廠去,還是得整個箱子運回去才行。

剛剛和萬雲說話的小夥子看她一臉為難,笑著說“門口右手邊走幾步,有專門幫人拉貨的三輪車,隻要是在縣裡,都能幫你送過去。你到哪兒?”一副熱心腸,急人之所急的模樣。

另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男工作人員斜眼看了眼自己的小同事,又掃了眼萬雲那張甜甜的麵孔,就知道為什麼這年輕男人怎麼忽然孔雀開屏了。

嘿,長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萬雲根據那年輕男人的指點,拐出去找了個看起來還算健壯的中年大叔回來,那大叔戴著一頂草帽,肩上披著一條毛巾,雙手青筋暴起,看著像是做慣了苦力活兒的,他的身後拖著一輛舊舊的三輪板車,板車上還淩亂放著幾根自己搓的草繩子。

兩人說好了把箱子拉到家具廠筒子樓的價格,要六毛錢。

萬雲看著那個快和她人差不多高的木箱,放下背上的背簍,和大叔一起把木箱子搬上去,剛剛那年輕人見狀,也三兩步跑過來幫忙,三人一同發力,抬起放下,拉車大叔用草繩子給木箱綁了個十字,萬雲順手把背簍一起放到板車上。

見萬雲隻是沉默地乾活兒,年輕人有些訕訕,不死心,湊前去“你這親戚還真實誠,怕是寄來不少好東西。”

萬雲笑一笑,即使額頭的汗水黏住了頭發,笑起來仍是燦若春花,雙手在板車後扶住箱子“不知道,是我愛人的親戚寄來的。”

“我愛人”三個字一出來,那年輕人就跟石化了一樣,不可思議地看了眼萬雲,她到結婚的年齡了嗎?

萬雲沒看到那年輕人略微可惜和破碎的眼神,擦擦額頭的汗,跟在拉車大叔的後頭,扶著箱子和背簍,一步步往家具廠走去。

走了快一個多小時,這才到家門口,萬雲請大叔幫忙把箱子搬下來,付了六毛錢,又給他倒了一碗水感謝,等大叔拉著車走後,她對著占了他們家一小半地方的木箱子發愁,釘子釘得這樣嚴實,她徒手真沒辦法打開,還是要等城哥回來,拿工具撬開才行。

顧不上這個箱子,萬雲忙忙把背簍上的東西拿出來,又點了點賣鹵蛋的錢,放入他們存錢的鐵盒子裡,趁著天光沒有完全黑下去,趕緊挑瓜子裡頭的摻雜物,早開燈就意味著多花電費,她和周長城都是習慣挨到摸黑了才肯開燈的。

萬雲手速極快地挑了一遍瓜子裡的小雜物,看外頭有人亮燈了,自己也開始拉燈,用中午留著的雞湯下了碗湯米粉,敲個蛋,從菜地裡薅棵青菜放進去,晚飯就解決了,等吃了飯,又忙著給周長城留一壺洗澡用的熱水,自己再去水房洗澡洗衣,雜事忙完,這才有功夫坐下來算算錢。

成本花出去,現錢賺回來,點錢的時候,真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了。

現在周長城和萬雲裝錢的那個新鐵盒子裡,分了兩份錢。

一份是周長城的工資存款,除去兩人生活上必要的支出,一個月下來,多的話能存十三塊,少的話能存十塊,自結婚到現在,已經存有三十八了。

另一份是萬雲擔擔子賺的錢,除開買食品和物料的錢,積累起來有八十六。這當然不能算萬雲一個人賺來的,如果沒有城哥托底的工資作為花銷,他們兩個也沒有辦法這樣迅速存到八十六。

不論怎麼算,小夫妻倆兒每天夜裡睡覺前,都要看一看鐵盒子裡漸漸多起來的票子,對對方勉勵幾句中聽的話,說著說著,兩人就會滾到一起去,然後好成一個人。

過了夜裡九點,萬雲把門鎖上,頻繁從窗戶裡朝外看去,城哥說今晚的排班跟昨天的一樣,九點四十左右估計就能回到家了,她還給他留了宵夜,雞湯她沒喝完,還留了一碗,加點兒水就能再下一碗米粉,夠他吃飽的。

誰知家具廠筒子樓的燈陸續關掉了,也沒見周長城的身影,萬雲有些焦急起來,城哥不是那種顧頭不顧尾的人,他做事相當靠譜簡單,很讓人很放心的。

萬雲拿著本萬雪給的故事書,勉強看完一頁,看樣子都快十點了,因為筒子樓外頭的路燈都開始調暗了。

模糊中,萬雲透過玻璃窗,看到外麵一深一淺來了兩個影子,看這樣子是直奔她這屋子來的,家具廠筒子樓這麼多年來雖然並未發生過什麼入室偷盜的事,但現在縣裡越來越多人,風氣保守歸保守,二流子也是有的,一切都不好說,何況今晚隻有她一個女子在家,萬雲立即就從角落抽起一把砍柴刀。

那兩個影子果然是到了萬雲門前停下,其中一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萬雲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出來是門口的何保安,他敲了幾下門,喊道“小萬,小萬,這是電機廠的人,說是你愛人托他給你帶句話。”

萬雲緊提起來的心這才鬆開,把柴刀無聲地放在一邊,打開一條門縫,門口是筒子樓的何保安,還有一個見過麵的男人,對方穿著電機廠的工作服,看樣子一臉的疲憊,上回萬雪生孩子,也是這人給萬雲帶的消息,萬雲這才把門縫再打開了點兒。

這回他也是來送消息的,門口的男人說,周長城的師父周遠峰晚飯過後回到廠裡加班,犯了高血壓,手腳發麻,吐字不清,半暈在地,被大家扶著背著送到廠區醫院去了,醫生檢查完,說是小中風。

周遠峰的兒子周小偉不在,李紅蓮被人喊到醫院,慌得氣都要喘不上了,周長城是作為他們家半個兒子養的,雖然結婚後兩家人分開住,最近往來得也少了,可多年情分是跑不掉的。

電機廠現在整個廠子,都在巨大的工作高壓中,所有人又累又躁,有乾勁,但打架的事件也發生了兩起,陸國強和劉喜匆匆跑去醫院看了師父一眼,見師父已經打過針吃過藥了,應該是沒事了,很快又被喊回廠裡去繼續加班,隻留了周長城一人在醫院陪床。

周長城就讓人回來給萬雲帶句話,他今晚回不了家,現在師娘家裡沒有青壯勞動力,一切要等師父的血壓穩定了再說,讓她彆擔心,說不定明天他就回來了。

萬雲聽得心噗噗跳,忙謝過門口一臉倦容的同事,那同事估計也是上班累了一天,不和萬雲多客氣,帶完話,跟何保安出去了,他住東郊,前頭還有一段村裡的夜路要走。

得知了周長城的信兒,萬雲那顆在胸腔裡亂跳的心才慢慢複位回去,但一想到周遠峰這樣看起來健康的人竟是說倒下就倒下,又不禁皺了皺眉頭,明天一大早還是要去看看情況,師父小中風住院,城哥心情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那一夜,不論是萬雲,還是周長城,都沒有睡實在。

周長城在廠區醫院陪著師父,兩個師哥下班後,晚上十點多也過來了,師父醒醒睡睡,能認出人,也能說點兒囫圇話兒,手上掛著鹽水,師哥們說了會兒安慰的話,看安排已經穩妥,便安撫了師娘幾句,也前後腳回去洗漱了。

醫生的意思是周師傅年紀到了,之前一直就有高血壓,但沒重視,吃藥不規律,平常還愛喝點兒小酒,這回廠裡的工作一加重,顧不上休息,累了就抽煙提神,心腦血管受不住,身體發出罷工的警醒,好在發現得早,送醫及時,吃藥打針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是可以慢慢恢複的。

工作一整日,周長城身上都是機油味和汗味,他借了劉師哥的工作服,在廠裡的公共澡房裡洗了個澡,找了個跟自己同路的同事回家具廠帶句話,又匆匆去醫院守著師父,讓李紅蓮先回家去,周小梅年紀小,離不開她,何況師娘年紀也奔著五十去了,還是彆在醫院裡跟著熬了。

李紅蓮原是不肯的,結婚三十來年,除了大運動時周遠峰被關在廠裡不得出去,他們老兩口沒有分開過一夜,聽周長城這麼一勸,家裡還有十歲的小女兒,這才打著電筒摸黑回去了,走之前,一會兒叮囑周長城千萬彆睡死了,注意老頭兒的動靜,一會兒又叮囑周長城記得要眯一會兒,自己彆累壞了。

生病的時候,不論是病人自己,又或是病人家屬,都會異常脆弱囉嗦,叮囑的話車軲轆兒似的來回說,好在周長城並沒有失去耐心,而是一五一十地聽著,回應著。

周遠峰急救及時,隻是手腳發麻,血壓飆升到兩百,臉色發紅,但並沒有歪嘴歪臉的情況,最近這樣高強度的工作是不能參加了,後續的恢複期有多長,醫生也沒辦法定論,不過對他來講,這次小中風是變衰老的大事件,心理上的打擊大過身體上的打擊。

半夜時,醫院病房的燈隻開了一半,這間大病房裡暗暗的,隻能看見身邊人的輪廓。

周長城忙了一整個白日和一個晚上,已經疲累不堪,攤了張行軍床,肚子上搭了件衣服,躺在上麵發出輕微的呼嚕聲,睡了過去。

周遠峰半夜醒來,咂咂嘴,乾巴巴的,想喝水,也想叫人,喊了兩聲無人回應,他緩慢地轉頭看了眼周長城,終究沒再叫人,而是睜著眼,望著黯淡的天花板,腦子裡沉沉的,手上也使不上什麼力氣,不過是一夜之間,他對自己雙手的掌控度就失去了一部分權利。

這個夜裡,周遠峰的思緒漂浮,一時想到在周家莊還未走到縣裡工作的幼年的自己,一時又想到第一個孩子周小芬出生那日的欣喜,想到和李紅蓮這些年過日子時的磕磕碰碰,但最後,他想的最多的,是廠裡一台六十年代初期進口的德國西門子機床,那台巨大的機床剛到廠裡的時候,光鮮亮麗,嶄新亮眼,削鐵如泥,刀頭發出鋼鐵的寒光,廠子裡所有部門的人都上前來圍觀這個漂洋過海來的大東西。

他作為技術工人的優秀骨乾,被派去市裡,跟著熟練工人學習洋機床的操作,一個月後學成後回來,年輕的周遠峰摸著機器,跟摸著自己兄弟似的,開機,調試,磨合,下刀,修整,他對這台機器的熟練程度,不亞於對自己身體部件的熟悉程度,也正是這台機床,讓周遠峰鑽研出了最好的手藝,在電機廠裡收徒弟,職級一升再升,資曆一老再老,直到變成廠裡的大師傅,除了那幾個老夥伴,幾乎無人可出其右,現在就是他的徒弟陸國強和劉喜,兩人手下都跟著兩個學徒,論起來,他已經是電機廠裡師公的輩分了。

這台機器在電機廠一直“位高權重”,用武廠長的話來說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參與了許多大的訂單的老夥計,機器的使用和分配權,是周遠峰和另外兩個老師傅手上,修了好幾回,罷工好幾回,現在還能用,威風也隻是略減當年而已。

改革開放後,美國日本和台灣也有類似的機床傳入國內的機械廠裡,但電機廠都沒有買,一方麵是廠裡沒有更多的款項撥到生產設備更新上,另一方麵是這台機器修修補補,一直用得不錯,沒有換的必要。

八五年後,他們才知道,這台德國進口的機器,在國外早就被淘汰了,第四代都研發出來了,若是算到人的身上,這台機器都當曾爺爺了。

周遠峰繼續砸嘴,微麻的雙手撐在背後,慢慢扶著自己坐起來,轉過頭,伸手去拿了床頭櫃上的搪瓷杯,喝口水,發出聲響,周長城累狠了,沒有被這點聲音吵醒,隻是轉了個身,繼續發出微鼾聲,周遠峰在迷蒙中,看著年輕熟睡的小徒弟,年輕人精壯的手臂肌肉鼓起,身形高大壯碩,想起這孩子剛到自己家的時候,發育得跟一根瘦豆芽兒似的,如今也長大人,結婚娶妻,成為一個有擔當有責任的男人了。

天地變化,時光流逝,均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一代承接另一代,新的出生,老的死去,真殘忍啊。

周遠峰喝了水,調整好睡姿,躺下,雙手放在胸前,閉著眼,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又想起了那台老舊的機器剛開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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