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宏德門。
或許很少有進士會像賈琮那樣,留意傳臚大典和禦街誇官,三百進士人人榮耀,唯獨不見曾名列會榜第三的林兆和。
禦街誇官隊伍從皇宮出發,經過大周貢院,沿著神京中軸線,過漢正街,經宏德門,最後至禮部衙門停駐收尾。
當三百進士經過宏德門時,誰也沒有留意到,在城門口圍觀的百姓人群中,一架滑杆正依著城牆根停靠。
滑杆上的林兆和看了幾眼誇官進士隊伍,以及三名跨馬的一甲進士,最終他的目光沉靜凝聚,注視三人中風姿最盛的賈琮。
隻是這樣看了幾眼,他便轉過頭來,將注意力放在出入城門的熙攘人群中,似乎那光彩鮮亮的進士榮耀,都和他毫無關聯,他隻是個局外人。
他曾經春風得意,在江南科舉隆盛之地,奪魁解元之名。
偕同至交同窗,赴京趕考,滿懷壯誌,甚至有奪魁天下的野望。
但突如其來的科場舞弊大案,將他完全挾裹其中,泥沙俱下,清濁難辨。
刑架上非人的酷刑,敲髓刮骨般的劇痛,吳梁激憤自儘的慘烈,似乎永久改變了他的心誌。
曾有過年輕勃發的激情,對仕途功名的向往渴望,就像刑房中火紅炙熱的烙鐵,被徹骨井水潑撒淬煉,凝固得異常剛硬冰涼。
如今對於他來說,傳臚大典、禦街誇官這些榮耀和虛幻,已沒有太大意義。
他曾自負才華,即便不能名入一甲,也當可為二甲前列,但最終因名聲汙損,隻能屈居二甲末尾。
但他並沒有因此過多沮喪,相比於吳梁的慘烈,他已經足夠幸運。
即便名聲受損,最終還是榜上,進士之身,仕途開啟,就已足夠,來日方長,事在人為!
他想到對他有援手之恩的賈琮,春闈之前便是名動天下的人物,會試又得頭名會元,乃世人矚目的大魁之選。
可他最終屈居青州張文旭之下,歸根結底,不過受名望所累。
自己失去科場榮耀,成為泯然眾人的二甲末流,不是被人剝皮拆骨,反而是脫胎換骨。
無人問津,天地寬大,仕途隻問本心,功業遏擊中流,再也沒有什麼顧忌牽絆……
……
此時,禦街誇官的隊伍,經過宏德門向禮部方向而去,三百進士整齊莊重的禮袍,大袖飛揚,說不出的隆重得意。
但這一切的風華燦爛,已離林兆和越來越遠,對他來說已無礙於心。
昨日他便以傷病未愈,難以行走,向禮部上書請辭傳臚大典,以及依例在禮部舉辦的恩榮宴。
或許在他活著離開推事院大牢,洗脫冤曲被抬出大理寺衙門,他就已經不是原來的林兆和……
……
城頭的陽光直射,照在林兆和身上,讓他覺得異常溫和舒適,他微欠了一下傷病僵硬的腰身,看到三輛首尾相顧的馬車,依次進入宏德門。
頭前那輛馬車樣式熟悉,正是他家中之物,押車的幾位青壯也是林家心腹莊客。
其中一個年輕人看到林兆和,連忙上前招呼道:“公子,我們總算遇到你了,夫人和吳家娘子都在車上。”
這時,頭前那輛馬車上下來個年輕婦人,見到滑杆上的林兆和,神情悲喜交加,快步走到他身前。
淚眼盈盈,輕輕抓住林兆和的手,問道:“相公,你這是怎麼了。”
林兆和微笑說道:“不用擔心,都是皮肉傷,隻要將養一段時間就好了,事情也都過去了。
而且此次不幸之大幸,朝廷已還我清白,昨日放榜我已名入二甲,多年苦讀總算沒有白費。
胭娘,千裡迢迢,你可真辛苦了,其實我有堂兄照顧,你實在不該如此勞累。”
婦人說道:“你我夫妻同命,相公在神京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在家中哪裡坐得住,而且表姐執意要來,怎麼勸都沒用。”
林兆和歎道:“弟妹可還好嗎?”
那婦人說道:“一路上吃睡都不安,幾乎每日都哭,我一直提心吊膽,好在沒染上病症,不然千裡迢迢,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林兆和歎道:“當初在獄中,宜文被酷吏所逼,因不願誣證於我,走投無路,才會憤而自儘,我這條性命是宜文給的,他的妻兒我必會贍養始終。”
那婦人說道:“這是自然,我也會幫相公操持此事,我和表姐出門之時,孩子都已接到家中,安排了人悉心照顧,相公儘管放心。”
她又從隨身的包裹之中,取出兩份書信,說道:“臨出門之時,書院陳夫子送來兩份書信,一份是寫給相公,另一份是讓相公轉交京中故人。”
林兆和神情微凝,突然想到吳梁曾和他說過,老師和工部左侍郎徐亮雄是舊交,吳梁就是因這層關係,才得以拜謁到徐亮雄,最終惹上禍事。
林兆和心中唏噓,吳梁也是老師得意門生之一,因為他的引薦,陰差陽錯之下,吳梁身陷囹圄,慘遭不幸,想來老師心中必定因此內疚。
……
胭娘問道:“相公,陳夫子一向在杭州府教書,相公和宜文自幼得他啟蒙,杭州和神京相隔千裡,陳夫子怎麼在這裡也有故交?”
林兆和說道:“老師十幾年前曾為京官,後來不知何故才辭官返鄉,一心坐館授業,這件事他極少與人提起,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如今隻是過去十幾年光陰,老師在神京還有故交同僚,並不奇怪。”
林兆和拆開寫給自己的書信,飛快瀏覽一遍。
等到看完書信,林兆和神色驚詫,看著另一封裱封嚴實的書信,還有信封上玄玉親啟四個字,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胭娘見他神情異樣,關切的問道:“相公,夫子信中說了什麼要緊事嗎?”
林兆和微微定了定神,說道:“都是些日常之事,不過昨日禮部才昭告金榜,夫子遠在千裡之外,倒也是料事如神。
他說我既已洗清冤屈,以我的才學,朝廷不會閡於令名,對我棄之不用,必定也會榜上有名,讓我不要介意一時成敗得失,當以家國之事為重。
夫子還說我如能上榜,讓我在神京安心等待禮部選官,當以仕途國事為重。
如果我任官不便回鄉,宜文靈柩歸鄉之事,他會派兩位書院同窗赴京協助……”
……
伯爵府,賈琮院。
賈琮回府之後,稍加沐浴更衣,便去了東府外院,接待了幾批到訪祝客,一番應酬交談,等送走了訪客,趁著空檔返回內院稍作休息。
他剛走到自己院子附近,便看到小紅在院門口來回走動。
自從賈琮讓小紅做了榮禧堂管事丫鬟,因他日常都在東府起居,平時倒和小紅不常見麵。
見她今日衣著俏麗精致,穿桃紅立領薄綢襖子,外套玄底緋紅紋緞麵比甲,下身配玫紅長裙,腰上係雪青花汗巾,好一副靈動利落模樣。
小紅看到賈琮過來,臉上露出喜色,上前福了一禮,說道:“恭喜三爺進士及第,官封翰林,步步高升,越來越得意。”
賈琮笑道:“小紅,多日未見,一向可好,今天怎麼過來,找我有事嗎?”
小紅聽了賈琮的話,微微一愣,對他多日未見,一向可好的招呼說辭,覺得有些新奇。
她是賈家的家生丫頭,從小見多主子和丫頭的模樣,以往她給寶玉做丫鬟,可從沒聽過這樣的熱絡招呼。
心想著三爺不虧得進士做翰林的人物,一肚子學問,說話都和旁人不一樣,總覺得聽了十分親切,讓人覺得歡喜……
……
小紅俏聲說道:“三爺,二老爺正在榮禧堂待客,他得了消息,知道三爺已經回府。
讓我過來傳話,三爺這邊待客得空,請到榮禧堂見見世交老親,人可來了不少。”
賈琮笑道:“的確要去見見,這些人物都是賈家幾輩子的交情。”
賈琮說著便沒進院子,徑直去東西兩府聯接的遊廊小門,小紅連忙緊跟在他身邊。
賈琮問道:“小紅,榮禧堂都來了些什麼客人。”
小紅口齒伶俐的說道:“可來了不少人呢,齊國公陳翼之孫陳瑞文,理國公府一等子柳芳之子柳洪,治國公府馬尚之子馬堏、城陽侯劉興文之子劉興。
還有金陵王家的京營節度王將軍,老太太娘家侄兒忠靖侯史二老爺,康順王府都知監王棟……”
賈琮見小紅聲音清脆悅耳,嘴皮子利索,連珠般報出一大串名字,口齒清晰,滔滔不絕,難為她有個好記性,竟然說的一字不差。
賈琮笑道:“真是好丫頭,這麼多客人,難為你記得全乎,說得清楚,換了彆人,多半是要說得磕磕碰碰的。”
小紅聽了賈琮的誇讚,心中歡喜,說道:“三爺讓我在榮禧堂做管事丫鬟,平日裡也是清閒的很,這月錢拿到太過輕鬆。
現下正好遇到三爺仕途大喜,榮禧堂難得的賓客盈門,我要連來客都記得糊塗,真這等沒用,怎麼有臉做三爺的丫鬟。”
……
賈琮的丫鬟之中,小紅和其他人有些不同,做事麻利,心思靈活,口齒伶俐,還帶著幾分爛漫俏皮,賈琮和她說話頗為有趣。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經過榮慶堂府附近,賈琮本想進去見禮,因想到今日堂上必定也有各家女客。
隻是腳步剛剛拐彎,遠遠看到寶玉跪在榮慶堂門口,他心中驚詫,一下便慢下腳步。
小紅心思靈活,她一見賈琮的神情,便猜到他心中所想。
榮慶堂的事情,在西府一貫是瞞不住的,寶玉今日在堂上大放厥詞,被賈政訓斥罰跪,消息早在西府傳開。
加之今日許多賀客女眷到堂中拜謁賈母,人人目睹寶玉的醜態,怎麼都不算件體麵事兒。
西府不少嘴碎勢利的丫鬟婆子,私下議論,今日是伯爺大喜日子,偏偏讓寶二爺敗了興致,削了臉麵。
說什麼伯爺及第封官,都是俗不可耐之事,這都是什麼屁話,可也沒見他有本事俗氣一下。
如今伯爺才是西府正主,偏偏寶二爺老到堂兄家廝混,廝混也就罷了,還總在人家裡鬨出事故,著實有些不檢點……
這等八卦閒話,曆來是流傳最快的,今天西府賓客盈門,內外院丫鬟、婆子、小廝進出走動頻繁,這等話語便傳得更迅速……
小紅是個活絡靈巧之人,如今是賈琮身邊大丫鬟,又有榮禧堂管事的名頭,她即便不用去打聽,也會有人把話頭傳到她那裡。
所以她對整件事由十分清楚,見到賈琮神情迷惑,便踮著腳尖,在他耳邊咬了幾句,就把來由說的一清二楚……
賈琮聽了其中緣故,眉頭不禁一皺,心中多少有些厭煩。
他掉轉腳步,向榮禧堂而去,對小紅說道:“我先去榮禧堂見客,等完事之後再來和老太太見禮。”
小紅聽了微微一愣,三爺怎麼過榮慶堂不入,倒像是躲著寶二爺一般?
但她畢竟是心性機敏之人,對賈琮的事事事放在心上,稍微思量片刻,大概就猜到賈琮的心思。
都說寶二爺今日在榮慶堂編排三爺,二老爺才讓他在堂口罰跪。
至於老太太為何不像以往那樣,攔著不讓寶二爺受罰,小紅畢竟隻是個丫鬟,雖然聰明,眼界閱曆畢竟有限,自然想不通裡麵的緣故。
她隻是覺得,必定是寶二爺說的話,犯了很大忌諱,所以二老爺罰他,即便老太太也不敢攔著。
如今三爺是賈家之主,府上老太太都做不了的事,隻有三爺才能辦到。
三爺必定是擔心去了榮慶堂,老太太便會讓三爺去和二老爺說情,免了讓寶二爺罰跪,二老爺看在三爺麵上,必定會答應的。
但是三爺明顯不願意這麼乾,所以才這會子不去榮慶堂,省得被老太太求到頭上。
至於三爺為什麼不願意,這還不夠簡單,三爺這麼大能為,花了怎麼多心血,才能考上進士,封了翰林,多光彩榮耀之事。
可寶二爺卻瞎咧咧,說這都是俗不可耐之事,要按這樣說法,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不俗。
剛才三爺聽了自己說的緣故,便皺起眉頭,他必定生氣了,換了我也會生氣,就讓寶玉跪著去……
……
賈琮帶著小紅入了榮禧堂,看到堂中早坐了各家來客,賈政正在和眾人喝茶寒暄。
他們見了賈琮進來,紛紛起身道賀,各自說了些閒話,賈琮又讓小紅帶人換了新茶。
這些來客之中,身份最特殊之人,莫過康順王府都知監王棟,因為他代表康順王上門道賀。
大周王爵之中,分為皇親王爵和異姓王爵,除了首代開國之功外,後代傳承子孫,前者比後者更加尊貴。
康順王爺是當今皇弟,很受嘉昭帝器重親近,康順王無心政事,遊離朝野之外,以書畫文事為樂。
比起北靜王的附庸風雅,康順王爺是正經的滿腹經綸,是名聲遐邇的皇族才子,他舉辦的楠溪文會,在大周士林有極高名望。
賈琮和這位康順親王,也算是極有淵源。
當年他因一副粗紙對聯,引起康順王的關注,下帖邀請名不見經傳的賈琮,參加舒雲山莊楠溪文會,成為轟動一時的神京軼事。
賈琮也因在文會上做詠梅一詞,名聲鵲起,從賈家一個微寒庶子,開始引起許多人物的關注。
可以說賈琮能有今日之局麵,追根溯源之下,都和這位康順王有不小關聯,兩人淵源匪淺。
因此王府都知監上門道賀,賈琮禮數十分周到,那王棟和賈琮也是老相識,彼此言語也十分熟絡。
笑道:“咱家初識威遠伯,已是五年之前,這些年伯爺步步生蓮,事事卓絕,當真是讓咱家大開眼界。
當初伯爺年方十歲,就被王爺盛邀參加楠溪文會,如今回頭看來,王爺也算目光如炬,慧眼識珠。
王爺得知伯爺名入一甲,進士及第,官封翰林,乃是文華巔峰之事,心中十分欣喜,讓咱家攜禮道賀,不成敬意。”
賈琮知道康順王身為皇爵,比起水溶這等異姓王,要多不少顧忌。
水溶會以平輩之名,以王爵之身上門道賀,但康順王行事卻不會如此。
這些年賈琮不管是登第之喜,還是襲爵之榮,康順王都隻是讓都知監王棟,代為上門道賀。
王棟讓隨從小黃門遞上一個黑檀錦盒。
笑道:“這是王爺去年得的一副唐朝古畫,是一幅精到的山河旭日圖,是一件罕有的古物,送給威遠伯以祝及第之喜。”
賈琮連忙謝過,笑道:“王都知,外廳已備下酒席,還請入席相談,讓在下敬王都知幾杯。”
王棟笑道:“多謝威遠伯盛情,咱家在王府還有職司,不敢耽擱,還請伯爺海涵。”
賈琮又客套了幾句,才親自將王棟送出榮禧堂,相互道彆。
……
等到返回堂中,又請各家祝客離席款待。
眾人都離座赴宴之時,忠靖侯史鼎卻慢了兩步,賈琮心有所感,也不知覺慢下腳步。
史鼎笑問道:“玉章,湘雲這丫頭在府上叨擾,有賈家姊妹作伴,樂不思蜀,她性子疏朗鬨騰,你這做兄長的多擔待才好。”
賈琮笑道:“世叔這話太見外了,賈史兩家至親血脈,湘雲如同我的親妹妹,她性子活潑靈動,給家裡添了許多喜氣樂趣,我巴不得她一直住著呢。”
史鼎聽了這話,滿臉笑意,想到自己這侄女兒,自小生得俏美可愛,性子活潑浪漫,那裡會不招人喜愛。
他早知自己姑母和大嫂的打算,如今聽出賈琮對湘雲喜愛,自然心中多了一分篤定。
等到來客前行,隔開一段距離,兩人閒話幾句。
忠靖侯問道:“玉章,不知城外工坊之事,進展如何?”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微動,知道史鼎言語隱晦,說的是後膛槍營造之事。
當日嘉昭帝親臨工坊,觀看後膛槍演練,伴駕之人隻有顧延魁和史鼎,可見皇帝對這兩人的器重。
今日史鼎突然問起此事,必有緣故。
賈琮說道:“按照聖上定下的營造數量,工坊所需新入工匠,以及各類營造材料,現下都已就位,營造之事已開工,一切順利。
再過一月時間,新入工匠技藝就會嫻熟,到時營造效率會大為提升,年前完成聖上所需之數,應該可以做到。”
史鼎說道:“聖上對此事極其看重,玉章應知其中輕重,務必事事謹慎,如今魑魅魍魎不少,萬不可大意。
玉章可還記得,當初遴選工匠,其中兩人被你剔除,事後錦衣衛盤查,發現兩人心有不軌,於是將他們下獄關押。”
賈琮心中凜然,問道:“錦衣衛可曾查出其中根由?”
忠靖侯說道:“在錦衣衛大刑逼供之下,這兩名工匠招供,他們受人重金賄賂,指使他們混入工坊,刺探火器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