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是魏繚等人，就連嬴政都滿眼震驚的看著轅守越質問：“燕與東胡陰私勾連，卿斥其為近狄者似狄。”
“今代與匈奴公然合盟，卿卻以為此舉無錯？”
“卿焉能說出如此荒謬之言！”
嬴政心中竟是沒有幾分憤怒，而隻有對超出想象極限之言的震驚。
代王嘉的舉動明顯比燕王喜更出格，結果轅守罵燕王喜罵的那叫一個起勁，輪到代王嘉時卻熄火了？
嬴政不能理解！
嬴政大為震撼！
寡人下發的俸祿就是被這種人給吃了？
迎著嬴政的怒視，轅守毫不畏懼的回答：“因代王此舉無錯，臣自可言說此話。”
“若代王此舉有錯，則申侯之舉亦有錯。”
“申侯，不會有錯！”
東西二周更迭之事乃是所有儒生、諸侯乃至於孔子孟子都在竭力規避的話題，因為這個話題牽扯的利益太廣太廣。
申侯之舉若是不義之舉，那周平王的正統性就沒了，那麼周幽王之後的周禮還是周禮嗎？周幽王之後分封的諸侯還是諸侯嗎？
僅隻存在了兩百七十五年、亡於漢奸異族之手的周朝的製度還有什麼值得學習的必要嗎？
轅守的話是很荒唐。
但這荒唐的話語卻是在回護不知多少人、不知多少國的利益！
嬴政怒極：“於寡人觀之，代王此舉，就是不義之舉！”
“難道僅隻是因代王言及申侯，不義之舉便為義舉乎？”
淳於越邁步出列，想了想，他卻又眉頭緊鎖著收回了步子，搖頭喃喃：“申侯之舉與代王之舉大有不同。”
“申侯乃是為匡周之社稷，代王卻隻是為攻諸侯。”
“不能僅因代王言及申侯便以為代王無錯也！”
淳於越細細思慮後，覺得轅守的諫言有些過於極端了。
但此事畢竟涉及周平王的法理正統性，淳於越一時間也無法駁斥轅守，不得不細細思慮。
淳於越等博士陷入沉思，卻有十餘名博士齊齊拱手出列：“義與不義不在於大王一己之見，而在於天下人之見！”
“即便大王將代王與匈奴之盟明傳天下，天下人亦不會以為代王此舉為不義之舉也！”
嬴政氣極反笑：“善善善！”
“好一個荒唐之理！好一語荒唐之言！”
“寡人不信，天下人皆如汝等一般分不清是非對錯！”
轅守聲音冷硬的問道：“難道大王以為申侯之舉有錯乎？”
嬴政當然覺得申侯有錯，在嬴政看來，申侯此舉就是數典忘祖之舉！
但嬴政更知道他不能這麼說，否則嬴政必將成為天下儒生之公敵也！
嬴政一時間竟也沉默了，不得不當先思慮代王與申侯之舉的不同之處。
轅守見嬴政默然思慮，略略鬆了口氣，準備釋放兩顆甜棗：“當然，此次代王與匈奴之盟亦非完全無錯。”
“此次代王與匈奴之盟的流程完全不符合禮法規製。”
“臣以為，大王可令天下群儒聲討之！”
嬴政聽了這話隻想罵人！
而嬴成蟜則是直接開罵：“汝等口口聲聲言說申侯無錯，代王與申侯所舉一致，故而亦無錯。”
“本君卻以為，申侯實乃數典忘祖、背叛華夏、人人得而誅之之賊也！”
轅守、淳於越等所有儒生齊齊愕然抬頭。
這是誰的部將，竟然如此勇猛？
這話是長安君說的？那又如何！
膽敢侵犯大周正統性，勿論何人，必噴之！
轅守剛準備開噴，便聽嬴成蟜繼續說道：“有周一朝為賊者又僅隻申侯乎？”
“莫要言說周平王對申侯北聯異族之舉一無所知。”
“申侯乃是周平王舅父，周平王焉能不知申侯心性？周平王知申侯心性卻依舊違抗周幽王之令潛逃出城投奔申侯，引得周幽王興兵攻申。”
“周平王又並坐視申侯北聯異族、引異族入關屠戮華夏之民而無動於衷，最終佯做天真無知的端坐於那天子之位。”
“周平王，亦是竊國之賊子！當誅之！”
所有人：？？？
群儒懵了。
就連嬴政、魏繚等大秦君臣也全都懵了。
天下人皆知長安君您是說客出身、善於遊說、勇猛無敵。
但我們真不知道長安君您這麼勇！
您怒斥尋常人無礙，您怒斥申侯我們也勉強可以接受。
但那可是東周的開國君王！初代東周天子啊！
您竟然膽敢怒斥周平王得位不正，甚至怒斥周平王是竊國之賊？
這話，就連昭襄王、莊襄王都不敢說！
嬴成蟜的話語大幅突破了這個時代所有人的想象極限，更突破了這個時代所有人的認知底線，以至於轅守等人震驚之下幾近失聲！
嬴成蟜自己卻覺得越說越是順暢：“周幽王已明言廢周平王的太子之位，周平王更非周幽王長子、嫡子。”
“大周以嫡長子承位，周平王非長、非嫡、非太子，周平王有什麼資格承周幽王之位！”
“昔周武王令紂王之子武庚繼殷商之祭，定其國名為邶而非商，周成王令紂王之兄微子承殷商之祭，亦定其國名為宋而非商，周禮確有存亡繼絕之大義，卻隻是繼絕祀而非延社稷。”
“周平王承周之祭祀、社稷、國號，周幽王應允否？周禮支持乎！”
“是故，本君以為申侯實乃天下之賊、周平王實乃竊國小人，周至周幽王亡便已亡也！”
嬴成蟜這番話是信口胡言嗎？
當然不是。
周平王最大的三個問題就在於他是被廢的太子，他的母親是被廢的王後、他登基為天子至死都處於被架空的狀態！
既非嫡也非長又非賢還是被廢的太子，更還聯合外族通過武裝造反殺害時任周天子的方式繼承了天子之位，哪怕你把孔子拎過來，按著他的頭問，孔子也說不出一個周平王得位光正，隻能顧左右而言他！
除此之外，周禮雖然支持繼絕祀，但周禮也沒支持你把國號和社稷也一並繼了啊！周天子兩繼殷商絕祀，但每一個繼殷商絕祀之國的國號都不是商，那麼周平王又憑什麼通過繼絕祀的方式繼承周朝名號和周朝社稷？
周平王承周之名，對天下諸侯、儒生、豪強等近乎所有利益集團都有好處，對安民心、平動亂也有好處，但確實不符合周禮！
否則後世人豈不是也要承認南漢、成漢、趙漢等政權就是大漢？！
但嬴成蟜論調的立足點卻也十分淺薄，更可謂瘋狂。
哪怕是放在後世都會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更會把曆史老師氣的七竅生煙，就更遑論是放在這個時代了。
就連嬴政都目瞪口呆，很難想象這是自己王弟說出來的話。
轅守更是被氣的滿麵通紅、目眥欲裂：“無恥荒謬之言！”
“長安君可謂聖人，焉能言說如此荒唐之言！”
“周平王乃是天子、承天恩代天牧民，怎會為賊！”
嬴成蟜目光幽幽的看著轅守等儒生道：“還請諸位謹記今日之言。”
既然你們認同成王敗寇，認同隻要是天子就不會有錯，那本君也不多說什麼。
隻是，等到我大秦代周之社稷時，你們也一定要像今天這樣為我大秦抗辯！
否則，小心本君砍死你們哦！
轅守等儒生不明白嬴成蟜此話何意，嬴成蟜卻已先退讓一步道：“轅博士此言有理。”
“周平王非是為賊，而隻是被裹挾蒙蔽之天子。”
“然本君依舊以為申侯為賊、申侯北聯異族之舉不義！”
“周之社稷，早已亡於周幽王也！”
見嬴成蟜油鹽不進，轅守索性直接挑明了更為深刻的利益關係：“若周平王不義，天下諸侯皆得位不正也！”
嬴成蟜無所謂的攤開雙手：“周平王義也不義，與我大秦無關！”
“我大秦之社稷乃是周孝王所定！”
“周平王義也不義，與代亦無關。”
“及至周末代天子崩，代社稷尚不存也！”
“代王連諸侯都算不上，他又有什麼資格與申侯相提並論？”
倘若東周所有天子都沒了法理正統性，那麼趙、韓、魏等國的法理正統性也會隨之崩塌。
但那與我大秦有什麼關係？
我大秦的祭祀是周平王的叔高祖、西周天子周孝王封的！
嬴成蟜突然靈光一閃道：“諸侯無權自繼絕祀，亡國者，當由天子再封方才能複國！”
“燕、趙、齊三國複國之後皆無天子為其冊封，代國更無天子為其冊封！”
“若依周禮論算，當今天下唯我大秦乃是大周天子親封之諸侯。”
“餘者皆逆賊也！”
嬴成蟜覺得自己好像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一個瘋狂的世界對嬴成蟜展開了一角。
如果真能通過申侯撬動周平王的法理正統性，進而撼動整個東周王朝的法理正統性，大秦便可挾大義之名！
嬴成蟜雙眼大亮，雀躍的看著嬴政道：“大王！”
“父王為何攻東周文公？父王實是在為周幽王複仇！”
“我大秦為何屢屢東出？乃是承正統天命而討賊啊！”
“我大秦，乃是當今天下唯一的正統！”
大秦君臣、滿朝博士無不啞然失聲。
嬴成蟜的這番話瘋狂、離譜、突破所有人的認知極限卻又好像有幾分道理。
虎狼東顧數百載，正統僅剩我自己？
“啪嗒~”
史官手中毛筆墜落於紙。
這世界，這麼瘋狂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