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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回:夢深,夢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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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惠再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從窗外投進室內的光將它切割開來,一邊是泛金的淺黃,一邊是晦暗的灰白。一根輸液架戳到視線裡,液麵閃著有節奏的漣漪。

梧惠微微抬起手,花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力氣。肉體很僵硬,但能清晰地感知到冰冷的葡萄糖在血管裡流動。頭很疼,說難聽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全方位的那種。頸椎稍微動一下,震得整個大腦都嗡嗡作響。

這種不適感太過強烈,太過真切,讓她對自己是否已真正醒來有了較為肯定的答案。

窗外有鳥的叫聲,門口則有人在議論什麼。聲音不高不低,聽不清內容,但隱約能感受到談論者們不同的情緒。她努力讓灌鉛的肢體坐直。轉過頭時,她聽到頸椎發出哢的響聲,就好像生鏽了一般。

在看清床頭櫃上的東西時,她徹底僵住了。

那是一枝深紅的玫瑰,枝乾上半片葉子也沒有,僅有鋒利的刺。玫瑰很新鮮,像是剛從枝頭被剪下不久。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梧惠的嗅覺才提醒她,屋內有鮮花的香味。

她無法控製自己不發出尖叫。

很快,門口的護士匆匆走入病房。當她看到醒來的病人時,立刻轉身出門呼喊負責的醫生。護士的模樣很陌生,醫生的姓她也沒聽過。

梧惠能稍微動彈兩下了。她緩慢地、艱難地通過扭動雙腿坐起身。這感覺和自己車禍在床那陣很像,但不如上一場夢裡過度真實。因為與記憶沒有太多重合,這種半陌生的感覺,反而讓她感到了安心。看室內的布局,應該是中心醫院沒錯。

喊了醫生的護士迅速折返,前來查看梧惠的情況。護士詢問她的狀況,她不作答,隻是伸出沒有掛針的手指向床頭櫃,發出乾啞的氣聲:

“那個是……誰拿來的?什麼時候?”

“一位男性,說是您的朋友。他上午來,剛走沒有多久。”

梧惠警覺地看著那枝花。不等她鼓起勇氣追問下去,醫生來了。醫生向她簡單地問了些話,檢查她的精神狀態。他的身後除了剛才喊人的護士,還有個熟麵孔。

碧玉樹與她對望。直到另外兩人離開,她才坐到梧惠床邊的椅子上。

“本來我不管你這個病房的。結果我剛上班,就在登記簿上看到你的名字。”碧玉樹搖搖頭,“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等我連忙趕來,一看還真是你。你也算是二進宮了。”

“彆消遣我了。”梧惠的發聲仍有些困難,“我都不知道我又躺了兩三天。幫我拿點水好嗎?嗓子太疼了。”

“等著,我馬上給你。晚上先來點清湯寡水的緩緩,我們再做複建。”

梧惠忽然抓住玉樹的衣角,追問道:“那個,這次……還是莫醫生墊的錢嗎?”

“不是呀。”碧玉樹說,“是你的同事,叫歐陽什麼來著?”

“哦哦!他人在哪兒?怎麼樣了?唉,我還得謝謝他……”

“唔。因為你這個情況,查不出什麼大病,大約就是驚嚇導致的應激。我們也尋思,你這兩天就該醒了——要是沒醒,麻煩更大。你那個同事也隻能幫你墊點錢。他說自己急著出差的事,實在忙得顧不上你。如果你醒了,恢複了,回頭看他老人的時候幫忙把錢還回去就行。他說家裡的事囑托過你。如果你沒醒……他一個普通同事,也沒什麼辦法了。”

“也是。”梧惠歎息一聲,“他幫到這份上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們要求他留下你父母的聯係方式,以防……但他沒有。所以若真出什麼意外,我們也隻能聯係你的工作單位。不過還好你醒了。”

“唉。彆讓我爹娘知道了。那麼老遠,瞎擔心也沒什麼用,徒添煩惱。”梧惠又歎了口氣。但緊接著,她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莫醫生呢?”

“他人在一樓,主要負責外科……但是,自從知道你出事後,他每天都會來看你。”

“真的?”梧惠有點不敢相信,也有點感動。

“不騙你。而且我來上班的時候,他已經在了;我下班時,他也不走。我都不知他這兩天有沒有回過家呢。今天還沒來看你,因為他接了新的病人。呃,說到這兒,我可要跟你說他的壞話了。”

“愛聽。你儘管說。”

梧惠來了興致。碧玉樹將椅子挪進了些,同時壓低了聲音。

“我們剛還在聊他……這麼久了,他還是那麼不會說話。早上有病人把腳崴了,腫得很厲害。但他不想花錢,堅持要回家。他家人來看他的時候,你猜莫醫生對他們說什麼?”

“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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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對不起,我們已經儘力了。但他還是走了。’”

“啊?”梧惠滿目訝異,“崴個腳,竟然這麼嚴重?”

“他的父母和老婆也無法接受。老婆當場崩潰大哭,老頭直跺腳,老太太差點暈過去。結果負責那個病床的護士跑過來道歉,說自己沒看住病人,讓他拄著拐就溜出院了。”

“……”

梧惠沉默了。她把碧玉樹看了半天,最終憋出這麼一句:

“他有病吧。”

“我也覺得。”玉樹翻了個白眼,“類似的事已經太多次了!”

“病人家屬沒打死他嗎?”

“老頭馬上就要動手揍他了。”玉樹搖著頭說,“還好,附近男醫生多,給他按住了。而且老太太受了刺激,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幸好沒大事!患者自己拄著拐,都回家了。他們還算是明事理的,隻讓他賠禮道歉。如果老太太真交代在這兒,不得賠死我們。”

“……你們到底是怎麼敢讓他單獨跟家屬彙報的。”

“以前都注意著,不敢放他一張嘴,護士們都得看著他。就這次,那個護士一沒留神,反而背了鍋。關鍵是誰想得到,一個崴腳的病人這麼倔,而主治醫師的嘴又這麼賤!雖然賠禮道歉了,但他到現在都堅持覺得自己沒錯。他覺得自己態度不是挺好的嗎?還道歉了。”

“他有病吧。”

梧惠又說了一遍。

“誰有病?誰躺在床上誰有病。”

莫惟明從門口晃進來,神情肅穆,不知是不是被訓了話。莫惟明又問玉樹,給某床的藥配好了沒有。玉樹先是一怔,然後灰溜溜地走開了,梧惠仿佛能看到她夾住的尾巴。病房裡也沒彆人,她就這麼和莫惟明四目相對。

說你一句,怎麼這麼大脾氣。平時說你的還少了?小心眼。梧惠在心裡嘀咕。

莫惟明看她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笑意。這般反常讓梧惠覺得彆扭。雖說,應該是回到現實沒錯了,可他的表情還是令梧惠感到失真。與夢中的莫醫生相比,他未免太過冷漠,沒有精力去笑一樣。梧惠不知他是累了,還是懶得偽裝,亦或對自己有什麼未挑明的不滿。

真的像玉樹所說,他每天都在關注自己嗎?她從這張臉上可看不出半分關切。再怎麼講,這麼久的交情,至於給自己擺臉色呢?他根本不知道梧惠在夢的世界裡經曆了什麼,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原本梧惠是那麼想說給他聽。看這德行,她忽然興趣全無。

“誰讓你去那個地方的?”他仍用那漠然的表情冷冷地問。

“哪裡?”

麵對莫惟明的質問,梧惠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他說的應該是拍賣會。梧惠一時哽住,有點心虛,但又有點生氣。

“關你什麼事。”梧惠沒好氣地說,“我昏睡這麼久,醒來不是讓你拷問的。”

莫惟明發出沉重的歎息。隨後,他將一杯水放在她的床頭櫃上。坐在床上的梧惠先前沒有注意他手裡拿著什麼,現在的眼神才放緩和些。莫惟明看到杯子旁玫瑰,神情有一絲細微的變化。想來,他一定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了。

他將花抓過來,折成兩段,丟進垃圾桶裡。轉過身時,梧惠看到莫惟明指尖滲出兩滴血珠,但他似是毫不在意。梧惠心緒複雜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噗——”她差點全噴出來,“怎麼是……”

“用葡萄糖配的,比上次的更有效。你彆浪費了。”

對這種人說句感謝的話實在是太困難了——主要是他自己不給彆人機會。

梧惠還是決定細說之前的事。

“當時是……墨奕那孩子想去。”她又補充道,“我可不是推卸責任。隻是,當時每一步看上去都很正常,也不知道怎麼就發展得那麼危險。”

“人被騙子下套的時候,也覺得每一步都很正常。非要等襪子都被騙走才覺得不對?”

“她也、也沒騙我。”梧惠看向一邊,“而且我也不愛穿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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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病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陣。這陣古怪的沉默,以梧惠的一聲歎息終結。

“那,其他人的消息呢……”

“你床頭是前天的報紙,自己看吧。”他說,“我老早就給你放到那兒了。還是你們報館自己報道的。”

梧惠默不作聲地將報紙扯過來。果不其然,最醒目的板塊是那晚的突發狀況。這篇文章是啟聞寫的,字句通順,措辭講究,看得出平時隻是因為不想寫才推給她。

內容十分寫實。大意說,拍賣會接近尾聲時,霏雲軒意外失火,警方對人群進行了疏散。火勢及時得到控製,無人員傷亡……除一人陷入昏迷。現場已被封鎖,具體原因仍在調查。

第二張報紙則是昨天印的,但描述的是拍賣會上的情況,沒有對火災進行更多報道。這篇內容才應該是第一天報道的,隻是被火情搶了版麵,便被安排到了次日。

通篇的內容十分中肯,不偏袒某方,也不引導輿論對誰口誅筆伐。梧惠將上一份報紙重新疊在最前麵,目光停留在“無人員傷亡”這一行。她抬頭看了看莫惟明,問: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說,“我本來準備等有新進展的時候,再把報紙拿過來。不過時間沒過多久,也不太可能有什麼進展。就算有,牽扯法器,公安廳恐怕也不打算公開給出交代。這件事最後很可能就這樣不了了之。”

梧惠又重新盯著這一板塊。看她凝重的樣子,莫惟明問:

“所以你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吧?我本有個機會參加這場拍賣,但是……算了,說這些也沒有用。說不定我去了還有更多問題。”

“……不。其實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變故是突如其來的,在這之前,沒有任何征兆……可能有,但憑我無法察覺。現在啟聞估計已經登上出海的船了,其他的——可能,施無棄會知道一些?”

“也是。”莫惟明倒是沒表現出明顯的失望,“畢竟你要是知道太多,你能被送來躺著的也就不是醫院的病床了。但凡你同事不在場,你的處境可能更糟糕。”

“是啊……會上邀請了很多客人,但是,我並沒有出現在觀眾席中,我僅僅陪墨奕在後院站著罷了。我唯一接觸過的人,也隻有羽……對了!也許可以問她。但、但她的話……可能也不是時候。她的朋友死了,她的情緒一定——不,也沒有死。可能羽也不知情。”

“你說的話太混亂了。”莫惟明說,“什麼朋友?死在了……霏雲軒?就在前天?”

“沒有死。那個人是、是虞家的大小姐。”

“天權卿?”

莫惟明的聲音提高了些。但他立刻回過頭,看了一眼虛掩的房門。他重新壓低聲音:

“你說天權卿是羽的朋友?”

“我想是的——應該是的吧?具體說來很複雜。在醫院講,不知道方不方便。要不等我回去給你仔細複盤一下?你也幫忙看看,有沒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信息,或者被我忽略的事。”

“我現在給你去辦出院手續。”

“喂。”

看著莫惟明果斷轉身的背影,梧惠心裡冒火,剛萌生的一點謝意與歉意蕩然無存。

“我是病人。”她用沒紮針的手捶了一下床,“我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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