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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女人不完全是個瘋子,她隻是和女兒分彆後太著急了——這種情景下,所有的母親都會變成瘋女人的。她第一次與朱桐相遇時,身上落下許多磕碰的傷,傷口滲出血。那是十分甜美的味道,母親的味道。她焦慮地將自己攬入懷中時,朱桐感到這個擁抱緊得令人窒息。她發覺,這是屍體永遠也做不到的。
她代替那個人類的女孩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替她照顧著自己的母親。一無所知的母親很好地掩護著自己的身份,她借此見到了、學到了很多屬於人類的知識。偶爾,這個看不見的母親會回憶起過去的事。從她口中,朱桐得知女孩的父親已經死去。父親是很愛她們的,他對目不能視的母親百般照顧,又對乖巧懂事的女兒百般嗬護。但他得了重病,反而得不到她們很好的照顧。母親能做的有限,女兒又太小,他隻能迎來那無可更改的結局。
之後,女孩又有了一個父親。因為人是要吃飯的,一日少說要吃一餐,與????????????????動物和妖怪不同,不能一頓飽飯頂好幾天。但那個父親對她們不好,整日嫌棄母親手腳不夠利索,做不了尋常妻子都能做的事。他上工回來後時常對二人拳腳相加,她們也隻能無言地忍受。
母親終於做出了離開的選擇,是因為他要迫害自己的姑娘。這大約是她最後的底線了。就算是餓死,凍死,與女兒曝屍荒野,她也絕不容忍踐踏的底線。她們在一個深夜出逃,什麼也沒帶——反正家裡什麼都沒有。
那之後,就都好了,什麼都好了。母親是這樣說的。雖是饑一頓飽一頓,還要忍受他人或憐憫、或厭惡的目光,但她們是自由的。母親總是那麼開心地說著,仿佛先前所有的不幸都不曾遭遇,仿佛現在的全部苦難都是值得,仿佛未來的一切未知都能夠承受。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她一直扮演著那個乖巧懂事的女兒。她開始明白很多過去不曾理解的感情。那充滿力量的、溫暖的懷抱,是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她知曉了人類愛的分量,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即便是那些多餘的事。她不冷,母親要脫下僅有的衣物給她禦寒;她不餓,母親要再三強調自己已經飽了;她不困,母親要指責她不夠聽話,該為第二日的出行養精蓄銳才是。
母親聽她描述她們途經的風景。那些巍峨的高山,茂密的樹林;湛藍的天,碧綠的水;活潑的鳥,美麗的花……母親會想知道那些東西都是怎樣的。她會遺憾,遺憾自己無法親眼見證。但她又不介懷,她說女兒就是她的眼睛,那這一切便足夠了。
朱桐時常想,她有八隻眼睛,怎麼才能給她分一個呢?
或者兩個。兩個吧?人類都是兩個眼睛的,隻有一個的人也會被嘲笑、被嫌棄、被輕蔑地稱呼為“獨眼龍”。她體會不到字句中的冒犯,卻知道不是什麼好話。給她兩個眼睛最合適,她就能變得和所有人類都一樣。
但是不行。她很快就反應過來,倘若和所有人類一樣……和所有母親一樣,她又會拋下自己。
又過了很久,母親病了。她病得很重,與之前都不一樣。以往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她還能去采草藥,或者找人類的醫館請郎中看。這次,她在榻上躺了很長時間,卻一直不見好轉。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身體越來越削瘦。她再也沒有力氣抬起手臂,給自己一個用力到險些窒息的擁抱。這樣的懷抱也不再柔軟,因為她瘦骨嶙峋,看上去一點也不好吃。
她也不能很好地進食了,這是最糟糕的。在母親身邊照顧了太久,她也很久沒有攝入食物。人類的食物是不行的,它們總是難以下咽,也隻能頂住一時,製造出虛假的飽腹感。她沒有能力繼續維持人類的樣子,就更無法去找人來看。其實一開始就該喊郎中來吧?她太大意了,以為和過去每一次一樣。
母親虛弱的躺在床上,說身子不爭氣,不能再陪她走下去,語氣中滿是對????????????????自己的責備。她又欣慰地說,女兒健康就好,從來沒生過病,省錢又省心,不像她這把老骨頭。朱桐又開始聽不懂那些話,但也不想聽。在荒山廢棄的破敗小屋裡,她每日進進出出,徒勞地尋找能夠救命的藥草。她甚至想,不要找人求助了——直接吃掉他們吧!像過去一樣!然後自己就會恢複力氣,用妖術維持母親的生命。她無法想象以後再也沒有擁抱的日子,那種僅有母親能夠給出的、溫暖的、柔軟的、芬芳的擁抱。
在這荒山野嶺之中,朱桐終於等到了第一個人。
那個人有著白色的長發,繁雜的銀飾,頭上插著一步一晃的點翠步搖。她很漂亮,漂亮得不像是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她的眼睛也很漂亮,裡麵各有一輪金色的明月。
她說,你吃不了我,也打不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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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桐沒有生氣。
她說,你救不了她。
朱桐感到了無言的盛怒。
她說,她不是病了,她是老了。人類的一生非常短暫,隻是一次眨眼,一聲歎息,頃刻間灰飛煙滅。她已經很老了,原本人類中的盲人女性,活到這把年歲已算得上高壽。就這樣死去,辦的也是喜喪。喜喪是快樂的葬禮,人們會大辦宴席,如有新人拜堂,嬰兒滿月。
但她會死去。
用妖術維持生命不是明智的選擇。冥府會派人來抓她——派來六道無常,也就是像這女人一樣的人。就算沒有人管,母親也會發生變化,變得不像母親,變得不認識女兒。
可是,好像也沒有太大關係。
因為她本就不是她的女兒。
妖怪第一次因為這樣的想法感到莫大的悲涼。
一開始是意識……她會變得混沌,沒有理智。她會瘋癲,真正的瘋癲。她也會呆傻,像剛出生的嬰兒,甚至流著口水,生活也不能自理。眼裡有金色明月的女人繼續說。然後是樣貌,當她的模樣發生改變,變得與人類應有的樣子出現差池時,一切都無藥可救了。因為她的靈魂已經被汙染,不再能以人類的身份死去。到那時,輪回之流會以新的規則進行清算,即便再度轉生,她生前遭受的苦難也換不到來生的福分。
你不能讓她永遠不死。這是違背萬物之理的事,是重罪。她無法獲得永恒的安寧,你也無法逃脫沉重的業障。她度過了漫長而幸福的一生——相較於大多數人類。而你,妾身的妖怪姑娘,還有更加漫長的歲月等待消磨。
我不要一個人。太冷了。太孤獨了。
眾生都是孤獨的。但也或許,你並不需要一人。
於是朱桐和這位六道無常打了個賭。她去問母親一個問題,然後換取一個答案。倘若她輸了,就要聽由六道無常發落了。若她贏了,六道無常便替她尋更多續命的方法。可這是個無聊的問題,朱桐暗想,根本沒那個必要。然而到了病榻之前,她終歸忍不住問出????????????????了口。
您會原諒我嗎?我滿口謊言。
你在說什麼傻話?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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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慈祥地笑著,灰蒙蒙的眼睛倒映出她年輕的、嵌著八隻漆黑眼睛的麵龐。
我不是你的孩子。
我知道。她說。
然後她就沒了氣息,臉上卻還掛著慈祥的笑。當那灰蒙蒙的眼睛被眼瞼覆蓋時,朱桐終於反應過來,實在是過了太久了。人類的壽命曇花一現,而自己卻從未迎來盛開。在她生命的哪一刻起,她才察覺到端倪?她又是否知道,殘害她女兒的殺人凶手究竟是誰?
她多想問個明白,但母親再也不會回答她了。
她不是她的女兒,但她是她的母親。
再然後……再然後就到了今天。她躺在柔軟的草坪上,望著沒有一絲陰霾的天。天向來是這樣湛藍的,儘管她八隻閃爍著星光一般的眼睛,無法反饋出任何色彩。她是活了那麼久的妖怪——也吃過那麼多人,修煉過那樣久的時日。她是那樣強大,強大到歿影閣中或許也鮮少有人是她的對手。而她的餘生都奉獻給她所追隨的那個人類,包括一部分力量。
也或許是少了這部分力量,她才不是這幾個人類的對手吧……
自她決定跟從鬱雨鳴蜩的那一刻起,她再也沒有改變過豆蔻之年的樣貌。她早已成為能夠獨當一麵的妖怪,維持人類的形象根本不在話下。但也沒有那個必要了。在這裡生活從來不是什麼懲罰,而她從來也不孤獨。忠與孝是人類的品質,她很難確定自己踐行這種東西有何必要,可她偏偏以自己的方式貫徹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
雖然,也做了許多壞事,很壞很壞的事。到這個時候,母親還能原諒我嗎?
她伸出纖弱的手來,擋住刺目的天光。似是有老婦人的剪影出現在視線裡,伸出嶙峋的雙臂,口中輕聲叨念著四個字。
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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