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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無君沒有騙他們,這船確實不需要他們來劃,畢竟船上連半個槳也沒有。這艘船的運作方式與船上的陣法有關,那是神無君先前就布置好的。他隻需要在船上念出一道口訣,這艘船便能按照陣中示意的方向前行。這不是個簡單的法術,幾人都為此驚訝,因為對於他們來說,神無君是個直來直去、在打架上絕不含糊的人,因此在陰陽術方麵,他們都以為神無君不會特彆擅長。人嘛,若某人在某些方麵名聲大噪,便定然有他所不擅長的其他東西,文武雙全還要兼顧人品的,實在是少得可憐。如果要在神無君身上找出一個缺點來,說話不討人喜歡大概勉強能算一個。
但他的實力無疑是最強的。這可憐的船竟一路穩穩當當,像是有看不見的老水手幫忙掌舵似的,真令人意想不到。船艙裡除了法陣,還放了幾個木箱儲備的食物,量並不大,也是神無君準備的,可能他估算群島的移動沒有進行太久……最好是。
很快到了晚上,若是以前,他們應該已經到了。但到了現在,放眼望去,海麵上依然沒有能夠停靠船隻的地方。人在這樣的地方,會覺得孤獨是理所應當,他們一路上不由自主地都在說話,幾乎一刻都沒停歇。到了夕陽西下之時,他們都發現,自己實在是沒話可說了。畢竟都當了這麼久的朋友,該說的怎麼都一起聊過,而神無君實在算不上一個健談的人。他們聊天時,神無君也不知有沒有在聽,反正他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塊木頭。中午那陣他好像還小睡了一陣,雖然隻有兩刻鐘,卻怎麼都喊不醒,差點讓問螢以為他死掉了。
圓滾滾的太陽在他們的前右側緩緩下沉,暖色在海波上淡去,整個天空也開始開始趨近海麵的顏色。皎沫望著海麵,問螢在一旁說:
“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您知道麼?”
“恐怕,還要一陣子吧。”皎沫有些遲疑,“這附近也沒有我族人的氣息,可能他們還在很遠的地方……也可能是我變得遲鈍。”
一直抱著臂,靠坐在角落沉默不語的神無君忽然站起來,走了幾步,來到船舷邊上。謝轍感到驚訝——驚訝於他盤腿坐了這麼久,站起來竟不覺得腿麻。他伸出頭,看向海麵,銳利的目光穿過黑紗。良久,他收回視線,瞟了一眼皎沫。
“你大約是遲鈍了些。”
“誒?”
皎沫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她又看了看海麵,仍是熟悉的深藍,破碎而微弱的波光像是夜空的群星。她當真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覺察出來。
船行駛了許久,幾人都靠在一邊睡去了,海上的溫度恰好不需要蓋些什麼。就這樣安安靜靜,大約不到寅時,船隻路過了一片礁石。它們太小,太破碎,還很黑,稍有不慎便會撞上。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神無君的法術夠好,船隻能輕巧地繞開那些容易觸礁的地方。要知道這樣一艘小船,在充滿力量的大海上,毀滅它如摧枯拉朽,輕而易舉。
最先注意到異樣的是問螢。狐妖的聽覺一向是敏銳的,她對一切充滿好奇,也就對一切都十分敏銳。雖然小船行駛得足夠小心,但半夢半醒間,她還是聽見,黑暗裡有些濕滑又粘膩的聲音摻雜在波濤聲裡。
究竟是什麼?她覺得有些不安。她拉了拉寒觴的衣袖,寒觴睜開眼,臉上也是一副戒備什麼似的神色,可兩邊的謝轍和皎沫還靜靜睡著。是他們神經過敏了嗎?也許不,這對兄妹向來都很信任對方,那麼這次也不會出錯。船上沒有亮燈,因為沒有燈給他們點,神無君並未準備。這顯然是刻意的,他的任何行為都有他的道理,這也是兩位狐妖沒有自行燃起狐火的原因。不過問螢並沒有那麼自覺,還是兄長提醒她的。到了現在,她想向寒觴詢問更多,可寒觴隻是看著雙目緊閉的神無君,並不打算打擾他休息。他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示意她休息便是。問螢有點生氣,她站起身一個人穿過烏篷,來到船尾,看向身後他們駛過的海麵。
波濤交錯縱橫,在礁石上摔得稀碎,變成圍繞在船邊的白色泡沫。它們吞噬了船行過的痕跡,這與在江河上航行大為不同。問螢小時候時常在山上看到,江河裡有人類撐著船從中心駛過。水麵足夠平靜的時候,長長的船或竹排就像劃開紙張的小刀,利落極了。可現在沒有其他人類,隻有他們幾個。也許……還有更多彆的什麼。
那些聲音依然在附近。狐妖的夜間視力自然勝於常人,但比起貓類的妖怪還差得遠。她總感覺,有什麼黑影不斷地往返於這些礁石之間。它們貼著水麵行動,或是沒在裡麵。是什麼人的式神嗎?還是名為海坊主的妖怪在搞鬼?亦或是……海市蜃樓?雖然從船頭到船尾並沒有幾步路,可她忽然覺得這距離十分遙遠,並為這個衝動的決定有些後悔。可是,兄長似乎並不打算將這種難以言說的異常,當做真正的異常去處理,其他人更是沒什麼感覺。她想來想去,不論如何都無法將這些無形的怪誕之物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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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忍耐要到達極限。
握緊拳頭,再輕輕張開,問螢的手中出現了一團青藍色的狐火。狐火很小,也不明亮,在茫茫大海之上就如同星空下的一隻螢火蟲,隨便哪片反射著月光的波紋都比它明亮。問螢輕輕一吹,將這團狐火送向船駛過的後方。
當靠近礁石的一瞬,它突然震顫起來,將黑暗的帷幔砰然炸裂。數點瑩瑩冷光在汪洋上擴散,鋪開一小片光海。這本該是夢幻般的景致,可它揭開的幕布下呈露的光景,令問螢手腳冰涼,甚至一時忘卻呼吸。
海麵片片破碎的礁石上,森冷光芒之中,盤踞滿了她從未見過的——怪物。
除了這個詞,問螢不知還能如何形容這些存在。若要說它們是妖怪,她感到生理性的抗拒與不適,因她難以想象竟能有這樣醜惡得無法形容的造物。它們的身形有些像人類,全身卻裹著鱗革質的外皮,在幽光裡反射出粘膩的光澤。有一隻怪物攀附在離船不遠的礁石上,毛骨悚然的對視中,問螢看到它頭部兩側向相反方向凸出的巨大眼睛,和側麵鰓一般的開裂。這簡直像是將人與怪誕的海獸碾成了泥,混合在一起,又胡亂捏造出的東西一樣。
還有,它們怎麼會是這樣的色彩?問螢對狐火的青藍色熟稔於心,可她從未想過,這種奇異的冷色會組成任何外貌類人的生命的皮膚。況且那些肮臟的藍與綠,就算非要以狐火作比,也有如狐火的光被爛泥沼滾滾翻湧的瘴氣腐蝕潰爛後,所異變的不祥色澤。
狐火的光在淡去,問螢卻仍能看到數不清的光點環繞在他們船後。那是怪物們的眼睛,每一對都折射出詭譎光線,從飄搖青光裡,蔓延到光影交融的邊緣,融入黑夜之中。問螢看到,隨著船的行進,它們也在輕輕轉動頭顱,以目光沉默地追獵船隻,仿佛在以視線代替軀體動作,不懷好意地啃噬她的神經。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眼睛,在默默地跟隨,寂靜無聲地注視著他們。
——而他們一無所知?
直到火光褪去,問螢仍呆呆地站在原處,大睜著雙眼,瞪著黑暗深處。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怕再看見什麼,還是更怕這樣對切實存在的可怖視而不見。夏夜溫熱的夜風裡,她結結實實打了個寒噤。因為那些怪物也並沒有進一步行動,船頭的人都還沒醒來。
問螢全身都像是被凍住似的,關節也無法活動,隻是僵硬地以滑稽的動作一點點挪著肢體。耳邊的潮聲不絕於耳,她費了很大工夫,挨近了神無君身邊。
“那些東西……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們的?”
神無君並沒有睡著。
“天黑之前。”神無君平淡地說。
就這樣輕輕的對話聲,依舊讓所有人都睜開了眼。謝轍警覺地環顧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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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說,出現了什麼……我沒有看出來的東西?”
“天眼看不出很正常。它們很狡猾,非常善於隱藏自己。在這種單純的擬態與偽裝前,你的眼睛和普通人一樣。”
皎沫也不禁捏了把汗。她皺起眉,輕聲念叨著:“我竟真沒有注意到……”
寒觴無奈地看了一眼問螢,順手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接著,他轉過頭對神無君說:“果不其然……我一早就注意到它們。但我相信您既然沒有行動,應當有什麼理由。不過,那些到底是什麼?”
“一些……熟人吧。”神無君伸出雙手,熟練地抽出雙刀,“它們本用不著對付。”
說罷,他一步輕盈地跳上船舷,穩穩當當站在那裡。他將兩把刀用力地向下一揮,兩道凜冽的風劈向海麵,如兩條蛇般直挺挺地從船體兩側衝向後方,濺起一排水花。在水花尚未落下的時候,他們雖然沒有看清,卻清楚地感覺到,許多夜叉都打了退堂鼓,各自向後撤了幾步,逃離了這方是非之地。看來這對彎刀給它們的先祖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將恐懼銘刻在骨髓裡,代代相傳。不過,也不是所有夜叉都足夠明智,還有不少不怕死的盤踞在這裡。幾人都感到,這小船變得比之前更加顛簸了,這絕不是錯覺。很顯然,不僅礁石上有夜叉,海裡也有不少在更暗處興風作浪的家夥。神無君並不會被這樣輕易晃下來,他回過頭,隔著帷帽對寒觴他們說:
“點火。”
“它們害怕火光嗎?”
“不怕,夜黑的火光反而會吸引它們。”
“那——”
“都要打了,讓它們一起上比較方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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