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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回:日不移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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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問螢好像不明白,“會有什麼問題?”

聽了這話,寒觴忽然停下腳步,有些驚異地看向妹妹。

“你不覺得這之中有很大的問題嗎?”

“可、可是……目前看來,這裡的百姓生活穩定,每個人都很幸福。而且,說不定真的能讓爹娘回來——”

“你胡說什麼?!”

寒觴突然厲聲斥責,比先前任何一次喊她還要大聲,惹得附近的人都朝這裡瞥了一眼。皎沫連忙勸他,問螢隻覺得莫名其妙。她一臉無辜地站在那兒,不知為何兄長這麼大火氣。

“可剛才分明是你提的,怎麼又怨我了?”

“騙人的把戲和真情實感之間,你就分辨不出區彆嗎?”

謝轍已經開始意識到,為何寒觴覺得問螢不適合出來闖蕩,她經曆的果然還是太少了。現在的世道,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是她所能馬上理解的。他解釋說:

“這樣的幸福隻是一種假象,是暫時的。你明知死者已經死了,你卻還願意相信,留在你身邊的就是當年的那個人……這未免太自欺欺人。”

“可我們如何確定,如今身邊的人,不是當時的人呢?”

皎沫歎了口氣,說:“我多少能夠理解。你現如今是清醒的,當然知道如何分辨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但那些人——那些剛剛經曆巨大的打擊,無法從傷痛中走出來的人,要的不是一個正式的、漫長的訣彆,而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替代物。一開始,他們不會對這個贗品提出太多要求,因為他們太需要填補心裡空缺的地方。長此以往,被過去的幻影束縛了腳步,是不能麵對現實,走向未來的……”

問螢的表情似懂非懂,姑且沒有說話。寒觴壓著火氣,瞪了她一眼,甩下一句話便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你若找那樣的仿品當爹娘的替代,他們在九泉之下會為你感到悲哀。”

問螢感到喉頭一哽,總想說點什麼,終究還是沒能張口。皎沫拉著她的手,默默跟在那兩人的後麵。謝轍並不擅長處理這些事,隻覺得,從今早開始發生的一切都太過荒唐。

沒走幾步,他們就到了客棧賬房說的那個地方。這可真是家簡陋的店麵啊。它的左邊是全鎮最大的藥房,右邊專賣陰陽師的法器。這兩家店,都比中間的門麵要大,要乾淨,唯獨中間這家既沒有招牌,也沒有個像樣的門。門口隻掛了半張深藍的臟簾子,真不知大風刮起來卷著灰塵落葉的時候該怎麼辦。

“真的就是這兒嗎……”問螢不是很想進去。

“他說的就是這裡,應該沒錯。”

說著,皎沫上前走了一步,感覺裡麵有種陰冷的氣息。寒觴怕出什麼意外,主動走過去掀開簾子,來到屋內。其他人陸續跟上了。房間裡黑漆漆的,這可真令人奇怪,仿佛一層單薄的簾子就能隔絕全部的光線,而屋裡也沒有單獨點燈。空氣裡有種淡淡的地下室才有的氣息,說不出是灰塵的味道還是潮濕的黴味。

“沒有人麼?”

“也沒有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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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正說著,寒觴點燃了狐火,三團活躍的光焰將室內徹底照亮。這裡實在太過狹小,狐火像三個小太陽似的,他不得不熄滅其中的兩個。這樣的地方,連四個人並肩行動都無法容納,他們隻能錯開。邊上有個架子,稍不注意就會碰倒,謝轍注意到上麵放了許多不同形狀的刻刀,還有幾根不同的毛筆。其他幾層還隨意擺放了些搭子、竹拍子、牛角片什麼的。

“都是陶工活兒。”

“哎,這裡麵有個門。”

問螢已經站到裡麵了。這個空間的地形很狹長,像個長長的走廊。寒觴的火光暫時無法照到這個地方,問螢自個兒在指間點亮了一團青白的火焰。在這樣的照明下,他們的確看到了一個完整的門。寒觴走上前,猶豫地看了看友人們。謝轍和皎沫都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他才伸出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

沒有人回應。

寒觴皺起眉,將耳朵貼在上麵。大家問他聽到了什麼,他說什麼都聽不見。正當他準備將臉離開門上時,門突然開了,差點讓他栽一跟頭。謝轍覺得,自己有權在此刻幸災樂禍。

不過,確實不是時候。門雖然打開了,卻沒有人,就像它自己主動打開一樣。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簡直比正午陽光暴曬的街道更讓人痛苦,還帶著一股土腥味。畢竟這是室內,熱氣都被悶在裡麵。他們都站直身子,左顧右盼,發現這裡倒是明亮很多,寬敞很多。

屋裡竟有個窯,但沒有開始運作。不然,恐怕他們從外麵就能看到黑煙了。一旁的地麵上躺了個沒穿衣服的人,四人初見時都嚇了一跳。但他們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一個人,而是個躺在地上的土偶。它神態安詳,臉上有著細密的皺紋,像個安靜睡去的老人。儘管它還是陶土的原色,但那巧奪天工的技藝還是會在第一眼迷惑看客。

他們的目光都被這假人吸引,但隨後謝轍注意到,在土偶的旁邊分明還有一人。

那人佝僂著背,看上去也上了年紀,甚至比他雕刻的這人要更加蒼老。他臉上的皺紋像是山巒嶙峋的斷麵,弓著的背像是在衣服裡墊了枕頭。他灰白的頭發十分稀疏,像是入冬後隻剩零星枯草的荒原。他看上去垂垂老矣,卻有一雙無比穩定的手。他正攥著修坯刀,一點點刻畫著土偶手背上的皺紋。

“這就是……神醫嗎?”問螢難以置信。

怎麼看都像個手藝人,和郎中二字實在不搭邊。何況不論是外麵的走廊,還是這裡的土窯,沒有一處擺放著諸如草藥櫃之類的東西。那白發老翁雖然上了年齡,耳朵似乎還是好使的。他扭頭看了一眼問螢,那深陷得讓人看不清的雙目像是兩個漆黑的無底洞。

“咳咳、咳……”

他像是要開口說話,卻被卡住嗓子,彆過頭連續咳了很久,震耳欲聾,動靜大得幾乎要將房上的灰塵都震下來。他們憂慮地望著這個可怖的老人,他終於停止了咳嗽,站起身,一步一步蹣跚地靠近他們。在這小小的軀體中竟然散發出一種詭異的壓迫感,讓他們小幅度地後退了一步,隻有寒觴站在原地,皺眉打量這位白發老翁。

老翁本就不高,還佝僂著,站在他麵前像個小孩一樣。他努力仰著頭,望著寒觴,從側麵看他的脖子都快折斷了。老翁抽著鼻子,在他胸口下方嗅了嗅,又側過頭,聞了聞身後的幾人。隨後,他用沙啞得像燃燒的木柴一般的聲音說:

“妖孽。”

“……”

的確隻有謝轍是尋常人,可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委實有點羞辱人的意思。還沒等寒觴問個明白,他又背過手,轉過身去,指間還彆著那把修坯刀。幾人都躊躇不前,眼神交流再三,謝轍終於代表友人向前幾步,走到那老翁的身邊。

“我聽聞您有一種絕技,能借身還魂,這……是真是假?”

老翁並不立馬應答,仍在土偶的手腕處修修改改。他用沙啞的聲音反問謝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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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這是誰?”

謝轍看了看,搖頭說:“不知,隻認得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婦人。”

“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們……老朽告訴你們,這是一位孝子的母親。這母親命苦,孩子生來就沒見過父親,全憑當媽的一手拉扯。當兒子的,長這麼大,雖然沒混出什麼名堂,至今仍在這小小的鎮子裡,卻知當媽的含辛茹苦。待他母親年事已高,還未怎麼儘孝,便撒手人寰。於是他來拜訪老朽,求老朽將他的母親帶回人間……”

幾人沒有說話。雖然這的確是個令人動容的故事,但……

寒觴淡淡地說:“真是個自私的兒子啊。”

老翁抬起了頭,看了他一眼。

“哦?”

“你或許聽過百骸主的故事。”寒觴接著說,“最重要的一點是,那些死人自己想不想回來?你所做的一切偶人,都隻像是模仿生者的行為,不會言語,不會表態。歸根到底,它們都是行屍走肉罷了,從未有過真正的感情。你滿足的,不過是生者們的一己私欲罷了。”

“公子說的不錯。”老翁點點頭,繼續修改著土偶,“但老朽做的,本就是活人的生意。需要認真道彆的從來不是逝去的人,而是生者。”

謝轍道:“既然您這麼說,我們也明白了。我們不能說您有錯,隻是這種方式……”

“老朽以為,這是個人的選擇。”老翁調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勢,“誰也不該過問。”

他們尷尬地站在這裡,總想反駁什麼,又不知如何反駁。問螢好奇地走上前,蹲在老翁的對麵,打量著他已經雕刻好的手臂。皮膚的紋理十分細致,像是下一刻就會動動小指,坐起身來。問螢不覺得害怕,隻覺得新奇。她問老翁說:

“您這回魂之法,真有這麼神奇麼?是不是一定要將胚子雕得與人生前一模一樣,靈魂才會寄宿其中呢?”

老翁頭也不抬地說:“小丫頭,你想得太簡單。這土怎麼和,可大有講究。”

“難道手法也有門道?而且要在這個過程中擺什麼陣法,注入什麼靈力之類的……”

“嘿,你個丫頭,該不會是想偷師學藝?”老翁停下手來。

問螢連連擺手:“這怎麼會?聽上去就好難,而且我小時候就不怎麼會捏泥巴,讓我做這個,真是強人所難。”

寒觴和其他人忽然明白了什麼,都不再做聲,不再動彈,極力當自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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