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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吟鵷並沒弄明白,她對魑魅魍魎之事知之甚少,但隱隱覺得在哪兒聽過這個說法,該不會也是從前世來的?水無君倒是聽懂了,她沉吟一陣。
“嗯……我聽說那是種歌聲婉轉絕美的鳥妖?但現在這年頭,迦陵頻伽早已絕跡了才是,怎麼會在這時候轉生?”
“唔,不是說有的生靈在死後立刻會投入輪回。有的靈魂執念深重,在陰陽交錯之地徘徊。像她這位前世,足足流連了數百年。她並非血脈純正的妖鳥,而是……一個半妖。”
“半妖?這真少見。”
“的確。她是神無君與南國諸神周旋時,輔佐神鳥迦樓羅的那一位。這位半妖與血統純正的同族有所差彆,她族人隨時都能唱出婉轉的歌兒來,歌聲暗藏著巨大的力量,隻需自身靈力周轉修複便是。妖力越強,歌曲便越有力量。這位半妖若是唱起歌,靈力無法和普通的迦陵頻伽一樣進行修整,一生便隻能唱一曲,曲罷便氣絕而亡。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歌唱,沒有聽眾,隻有一位亡者。這是一首悼歌。為那位亡者,也為自己。”
更詳細的事,葉吟鵷聽著迷糊,但都進了腦子,就像它們一直埋藏在自己記憶深處,稍作提點,便被連根拔起。她前世便是那夢中的紅色妖鳥,雖然在今日得以解答,卻不開心。不論那鳥在天上飛得多高多遠,自己總是站在她的陰影中,怎麼也逃不出去。這紅色那樣刺眼,令人不安,夢魘一樣攥著她的心魂。吟鵷感到自己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稀薄了,在這無形的界限構成無色的牢籠中,整個人都憋悶至極,這比單單被關在屋裡還要難受。
前世,前世……前世便是前塵往事,再無更改的餘地,它會是自己一輩子如影隨形的鬼魅。可這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記憶裡中巍峨險峻的高山,富麗堂皇的大殿,恭敬的妖鳥與哀鳴的人類,還有一位高高在上又多麵叵測的男性……在凜天師與水無君談論之時,怪異的風景一一從自己的腦海裡閃現。
但吟鵷比誰都要清楚,這些東西不屬於自己。
至少不屬於現在的自己。
她突然站起來,帶翻凳子。反常的舉動令兩人立刻閉了嘴,看著她,想知道這暫時被忽略的當事人要說些什麼。
吟鵷顫抖著張了口。頭一次,張了口。
——卻沒有聲音。
她比先前更慌亂了,伸出手在空中胡亂比劃,又摸到自己唇邊,嘴巴開開合合愣是沒有一點兒聲音。凜天師和水無君同時站起身,隱約察覺到什麼。吟鵷急得要掉眼淚,她瘋狂地抓起自己的臉,手指甲一路劃到喉嚨,幾道粉紅的印子緩緩浮現。
水無君去抓她手臂:“彆傷自己!是說不出話麼?彆著急,你慢慢……”
“可能是太久不開口了。”凜天師皺著眉,“葉姑娘是好心,怕傷到彆人。莫擔憂,太久不開口說話的人是會有這種情況,總會好的,這是何苦?”
吟鵷哪兒聽得進他們的話。她著急的並不單單是不能講話,而是這種壓抑的感覺加深了她的痛苦。就像鬼壓床,你眼睛睜開了,意識也清醒了,偏偏身子動不了,不聽使喚,就算知道或許過一陣就好了,那一時的無助也足以讓人心急如焚。
她捂著臉,無聲地落起淚來,令旁人手足無措。
入了夜,水無君陪著她呆在屋裡。凜天師不在,他說去找這山上一種利於開嗓的草藥,煎服後說不定有些用處。雖然不是什麼立即見效的靈丹妙藥,多少能讓她心裡好受些。那時吟鵷一定是想說什麼的,否則緘默多年,不會無緣無故地開口。下午那陣他們給吟鵷拿來紙筆時,她卻紅著眼搖頭,不想寫了。看來再也不能說話這回事,比她原本想說的話要重要得多。對吟鵷而言,為了身邊人的安全,她可以一輩子緘口不言。但她必須保留說話的能力才是,這是她生而為人最基本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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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它消失了。若上天覺得她就不該開口說話,不如讓她生下來就是個啞巴,現在將賦予她的東西生生奪取,這算什麼事呢?
水無君和她麵對麵坐在桌邊,中間是一盞小小的燭燈。燈火輕輕顫動,讓她們的影子不斷搖曳。聆鵷麵前是磨好的墨和紙筆,但她還沒碰過。水無君道:
“天色已晚,也不知天師今夜能不能回來。不如你先去休息一陣,我來等。”
吟鵷也不搖頭,隻是默默歎氣,將敏感的燭火吹得一晃。她稍微發一陣呆,忽然提起了筆,蘸蘸墨,在紙上寫了幾個蠅頭小字。水無君拿來看,覺得這字很是清秀,一看便是練了不少年的結果,雖然紙上不過區區二字。
不困。
“好吧,你想休息了,直接去睡便是。”
微弱的燭光落在吟鵷眼裡,卻照不亮裡麵的東西。她又抬起筆,寫的不是“好”,而是另外兩個字。
謝謝。
水無君隻說,沒什麼可謝的,都是工作,應該的,不必心懷歉意。
於是吟鵷又在紙上問了:
若工作沒能完成,您會受到責罰麼?
“倒也不會。應該不會吧?我當走無常這些年來,那位大人交給我的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般而言也不會有什麼差錯,就算有,也沒有造成什麼惡劣的後果。我生前所做的事,若是失之毫厘……便謬以千裡,再無挽回的地步。那位大人還讓我放輕鬆些,不會刻意給我那麼大的壓力。我們所接到的任務,都是那位大人看著情況,按照我們的性子和特長所發布的。因看人很準,時至今日都沒有太多可怕的意外發生過。”
吟鵷若有所思。她又提筆問道:
您生前是做什麼的?為何成了現今的六道無常?這些事,我一路上都有些好奇,但也沒敢過問。您若不方便,不說也無妨。
這次她寫得多了,水無君多看了一陣,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有沒有被冒犯到。吟鵷正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多事了,水無君忽然放下紙,表情平淡。
“沒什麼說不得的。我啊……在尚還是人類之身時,就遇到凜天師了。那時候,我與他的友人們關係一般,不過有個共同的——大概算敵人吧。那時候的凜天師,也隻是一個普通的道士,徒弟阿鸞也還年幼。還有位姑娘,是如今的霜月君,那時也還是人類呢。我的搭檔在那天夜裡戰死,她與我說了很多話。我已經不記得她說了什麼,隻覺得……很特彆。她沒有把我當作敵人,她的朋友都沒有。雖然我們也算不上朋友,但我因為沒有朋友,所以總能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見所未見的東西。他們還有一位友人,身邊帶著一具聽他指揮的美麗女屍……他一心想讓屍體複活,甚至真的做到了。但那時候,那屍體裡裝的已經不是生前的靈魂。為了平息這違反常理的事,那位大人也招她做了無常鬼。至於屍體的主人,你可能聽過,也可能沒有,叫施無棄,人稱百骸主,現如今還在做妖怪的生意。之前他的鋪子叫泣屍屋,現在換地方了,更名蝕光闕。如此想來也是傳奇……我們竟都活到現在。”
確實傳奇。葉吟鵷覺得自己跟聽書一樣,隻覺得她平淡的口吻將故事講得精彩至極。不過水無君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
“抱歉,好像沒有回答你的問題……我生前是個殺手,你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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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鵷睜大眼睛,但沒有太多驚訝。不說那身輕便的裝扮,她還記得水無君用一把短刀斬開鐵鎖那一瞬間的事,這身手說自己是乾什麼的她都不會有多奇怪。水無君雖為人冷淡,卻有種說不出的溫和在一言一行中,很難讓她直接聯想到殺手二字。
“現在這身行頭和我生前差不太多。彆看並不繁複,裡麵卻藏滿暗器。我搭檔生前曾經和我開玩笑,說我們都是用一張布將自己裹了一圈的刺蝟,誰下嘴誰倒黴。你那眼神,莫不是在質疑我的身份?不新鮮。幾百年過去了,時間能改變很多。有人在漫長的壽命裡趨於瘋狂,有人在無限的時光中尋找真理。如何利用都在自己,時間本就是人人有份卻不可多得。彆說來之不易,就連來處也沒得去尋。”
水無君的話多了起來。一路上她其實沒有一直在說,隻是自己不開口,顯得隻有水無君一直在說話罷了。這會吟鵷的心情好了很多,她撐著臉,靜靜地聽水無君說下去。
“我殺過很多人。”她坦然道,“你會害怕嗎?”
吟鵷搖頭。
“不論你信不信,怕不怕,我確實這樣做過。那些人幾乎全部與我無關,是任務使然。如果不殺了他們,我就活不下去。有許多壞人,也有不少好人,在我們手下,不得不一視同仁。彆人的命不僅僅是錢,更是我們自己的命。而這兩把刀……”
水無君將腰兩側掛環上的刀取了下來。兩把刀鞘顏色和樣式不太一樣,但能看出來做工相近,其中一把更精致點,可能成品時間更晚。它們都很舊,但保養很好。精致的那個吟鵷見過,正是那把斷麵參差的障刀。水無君當著麵將它首先抽出來,印證了她的記憶。
水無君又將另一把也抽出來。
那還是把斷刀。
吟鵷愣了,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她的兩把兵器都是不完整的?吟鵷向前傾了身子,看著對方把刀捧在手裡,凝視它的神情與上一把一樣。不過吟鵷看清楚了,這一把斷裂的部分平滑整齊,而且是一把橫刀。
水無君麵前橫擺著兩柄刀鞘,一左一右擺著兩把平行的斷刀。她指著障刀說:
“這是我兄弟的那把,我們平日一起打配合。他死了後,我一個人用。後來我與殺他的那人交手,擋下致命一擊,斷了。而這一把……”她頓了頓,“正是仇人的那把,霜月君下的手——這刀是封魔刃斷的。之後我走了很遠,到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帶著沾滿血的手活到中年。我死了……沒有陰魂追我,也沒有故人喚我,我也不需要什麼特彆的原因。我想我不是要逃,我是要贖罪的。我見到那位大人,卻被告知罪孽獨自儘一條,做無常來還,我便答應下來。不如說,我得償所願。”
隔著燈火,吟鵷呆呆地望著她沒有波瀾的靜謐的臉。
她眼裡隻有平淡,隻有數百年來沉澱的人間塵寰。
餘血淨塵,兩手空空;一手情深,一手仇濃。一刀愛彆離,一刀怨長久。
紅塵逃不脫的種種俗事無不寡淡,無過爾爾,無話多談,無可厚非。生之歡,老之悲,病之痛,死之哀,愛之深,恨之切,求之不得,此間生根之處,色陰四大不調,受陰領納分彆,想陰想相追求,行陰起造諸業,識陰起惑造業,此乃五陰之熾盛。
是謂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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