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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清官難斷
那時候她真的好可怕,整個人都像是被惡鬼附身一樣。她那麻木的眼神在瞬間變得凶戾起來,迸發出刀一樣尖銳的光,帶著鏽跡,我想那是血的氣息。像炸毛的野貓一樣,看上去形同枯槁,可每一根豎起的頭發都鋒芒畢露。
“好吧,好吧……”最後,我對她這樣說道,“那麼我怎麼做,你才會相信我?”
她確乎是聽進去了,稍微鎮定了些許,微微後退了一小步。陶姑娘深吸一口氣,殺氣騰騰的眼神冷卻下來。
“除非……”
“除非?”
“你去找那寶物。”她說,“然後將它給我。”
我不理解。但又想了想,告訴她:“並不是不行,但你當真信任我麼?何況我並不是為它而來,而是為了你。你知道那東西在哪兒嗎?”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我早就拿到手了。”她冷冷地說,“我也不敢說我知道。要是這樣講了,先前來造訪的人都會挾持我,逼我和他們一起送命。到時候,我連自己怎麼死的也不知道。即使在自己家裡,我也難以顧及自己的安危,何況外麵的地方……除了家人誰也不可信,誰也不該信,這是他告訴我的。”
我又看了一眼床上,再次看向她,真誠地問:“那你相信我嗎?”
她不說話,隻看我,大大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在過長的不曾打理的發簾下,像個躲在櫃下桌下的小動物,暗暗打量著外麵,心中做著衡量。
“你要它是為了什麼?”
“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寶貝嗎?”她反問我。
她其實很聰明,這樣的聰明是好事,讓她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裡一個人生存下去。
“嗯。”我如實點頭,“雖然我並不覬覦,但我的確聽說過那樣的東西。那是種特彆的硨磲,據說是龍族的至寶,也有說和鮫人一族有關。具體如何流落到這裡,我便不清楚了。隻是聽說那東西有令人長生不死的法力。”
“還能治愈世間的一切病痛。”
我再次點了點頭。看來她也是清楚此事的,並且真心希望能治好自己的兄長,絕不是為了換錢逃離此處。但人們時常低估自己的貪婪,很多人一開始是這樣想的,當真正得到什麼好處,麵對巨大的利益時又會那樣想,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親人朋友,即便他們曾有過生死之交也能拋在腦後。這樣的例子,我屢見不鮮。當然,我不會因為還沒發生的事懷疑她與兄長的感情。至少在此刻,在眼下,她的念頭是如此真誠且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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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替你去找,隻要你在這裡等我回來。到那時,不論我是否能找到它,不論法器能不能發揮作用,你們都要隨我離開這裡。”
她又用那種特彆的眼神打量起我,我知道,她已經動搖了。之後的事情很順利,我與她商量好,便起身出發了。我答應她不管找沒找到,都會回到這裡給她一個交代——倘若我還能找到回這裡的路。那片林子很可怕,傳言詛咒也是從靠近林子的地方開始,傳遍全村的。這林子裡的樹,在彆的地方很難見到,它們基本沒有獨自生長,都是一片一片的——很大的一片。漆黑又高大是它們最重要的特點,而且堅硬如鐵,難以燃燒,外形上每一棵都像是細長的圓錐。樹的下端沒有枝節,有也是在很高的地方。夏天的第一場雷雨後,它們生出樹葉來,又在第一縷秋風過後立刻乾枯、脫落。所以我踏透了雪的每一步都不是踩在土壤上,而是厚重的腐葉上。樹不爛,葉子也很難爛,第二年夏天才會變成泥土。這種樹即使死了,也會在土地上佇立很多年,到了夏天依舊能從枝乾內僅存的養分裡生葉。
我是那天晌午拜訪的陶逐姑娘,手持我的神樂鈴,一步一個腳印,在林子裡直到黃昏。那些樹都生著許多眼睛一樣的斷痕,像是白樺樹那樣,生動到隨時會眨眼似的。隻是與白樺樹相反,外部是黑色,樹皮裡翻出的痕跡是白色,這讓我想起一位朋友……罷了。我就一直走著,直到天快要黑下來。
然後我轉過頭問:“您準備何時動手呢?”
我知道,她一直跟著我。
背後沒有人回答。天色漸晚,整個樹林都透著一種昏黃的色調。她藏在某一棵樹後,小小的身影很容易被那些並不粗壯的樹遮掩起來。她沒有現身,我就繼續說了下去。
“案板上的那把刀不像是切菜的,更像是割肉的。但您這裡並不像總有這樣的條件。如果您擺上去的是菜刀,我便不會生疑了。我來得突然,您大概沒什麼準備。不遠處有一些屍骨,其中一部分像是人類的。當然,您也可以解釋為是野獸的襲擊。”
陶逐姑娘走出來了,手中果然攥著那把尖刀。夕陽落在略微生鏽的刀刃上,泛出血一樣的色澤。那把刀應該殺了很多人。
“您的證據僅此而已嗎?”
她平靜得駭人。但我知道,她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大概也不想演下去了。她想知道,我還能看出多少來,我便繼續說了下去。
“中午的水也是有問題的,加入了迷藥。那些藥一直都在碗裡,時刻準備好了。在林子裡,也有許多屍骨,不僅僅是動物的——也不僅僅死於捕食者,更多的喪命於陷阱之中。還有很多陷阱被大雪巧妙地藏起來了,捕獸夾、繩索、坑洞什麼的。我的眼神和運氣夠好,直到現在還沒有中計,你才等不及的罷。”
“陷阱隻能布置一個白天能走到的最大範圍,不然我可回不去。畢竟這裡什麼都沒有……我也不相信有誰能活過第二天,便跟來了。您的確是個意外。”
她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像是用手中那把刀從臉上割開的。先前的麻木一掃而空,又與那種震怒不同,而是充滿了生的活力。她很厲害,裝得很像,若不是知道實情,我差點也要被她騙了去。若是去當個戲子,恐怕她能過得比現在富裕更多。
“您目前為止的一切倒是在我的意料內。”我以此作為回敬。
“還知道些什麼,說來聽聽?”
她玩起手上的刀來,將它高高拋起,又穩穩地接住,很熟練。她隻穿了兩件,連屋裡的毯子也不用披了,她真的很耐寒。太陽快要完全沉下去,將我倆的影子拉得很長。這倒是讓人確定,陶逐她的確是個活人,而不是什麼鬼魅。
“我還知道,您和您的兄長不是這個村子的。在那裡尚且還能被稱為村子的時候,沒有一戶人家姓陶,所以你們不是土生土長的。關於寶物的謠言,也是你散播出去的。很久以前那硨磲真的在此地,恐怕你們也為此而來,但我想你一定找過了,它不在那裡。但陶跡公子沒辦法再走動了,您隻能就這樣駐紮在這裡。不找寶藏的人,就告訴他們有這回事,然後招待他們,再放走;前來找尋寶藏的,就殺死,處理掉。但你不僅是為了那些人的錢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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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其他話的時候倒是罷了,最後一句,卻讓她臉色變了。暮色中,太陽最後的光輝消失了,她的臉上隻有一層冰冷的藍光。要不了多久,這點色彩也會消失。她會融入黑暗之中,然後憑借熟練的搏鬥技藝割開我的喉嚨。
陶逐可能不想聽我說下去了。她攥緊刀,向前了一些。但我還在說下去。
“你的話是假的,但你的故事,是真的。你和你的兄長的確經曆了相似的一切,也吃儘苦頭。可你們不滿足於普通地活著,還想很好地活下去,於是男盜女娼,坑蒙拐騙,害了不少人,直至來到這座村子。然後……你的兄長因故丟了性命,這是注定的果報。詛咒並不存在,是你害死了村裡的人作為報複。即便如此,你的兄長也沒法活過來。你屋子裡有空出舉行儀式的地方,還有法陣的痕跡在,我不清楚你從何處學到的,不過的確有效。你殺人,不止是為了得到錢財,還為了拿到他們的命。”
她迎麵衝過來,那雙腿靈活得像兔子一樣。她一躍而起,速度與力道都足以一擊斃命。我躲閃開,她沒有猶豫,繼而反手又砍一刀,手臂扭曲到幾乎脫臼,普通人根本做不到。即使這樣她的力氣依然很大,我又避開了,她一刀紮進樹的“眼睛”裡,硬是將一寸刀刃都沒入鐵一般堅硬的樹乾,拔出來比砍進去還累。
陶逐真的瘋了,她一麵毫無章法地襲擊我,一麵讓我住口。但我不聽,依然退讓著,步步躲閃,嘴裡一刻也不停地念叨著:
“你敬愛你的兄長,為了給他續命,做了出格的事,繞了很多彎路。但給死人續命不叫續命,叫借命,有借無還的借。這必須要生者自願,但你並不想犧牲自己,這樣你又會失去他了。於是你通過特殊的法術——大概是歿影閣學來的,把你殺死的人的性命續給自己,又通過另一套法術將自己的命借給陶跡。這裡很久沒人來了,所以他又躺了回去。你的兄長不是病了,而是死了。”
“他隻是病了啊!隻是病了!不能說話不能動罷了,他沒有死!沒有——死!”
盛怒之下,她的刀終於捅進我的胸腔。我感到皮肉被割開,溫熱的血從身體裡逃走。
但我還是規勸她:
“不要再做這種事了。若是其他的無常鬼來,恐怕你已經沒命了。我知你忠孝,不想害你神形俱滅。和我走吧……接受應有的懲罰。我會讓亡者歸魂轉生,不刁難於他。”
她知我是六道無常了,凶戾得幾乎能齜出獠牙的嘴臉在瞬間慌了神。她顫抖地鬆開手,刀還紮在我的胸口。我將刀拔出來,血從我的衣物上迅速地收回傷口,重新變得乾淨。她的眼神不知該往哪兒放,腳上後退幾步,跌在雪地裡。
“不要帶我走!”她臉變得很快,“你不能帶我走!”
她的聲音也在顫抖,我隻覺得心痛,不僅因為方才那一刀。
她哆哆嗦嗦爬過來,哀聲道:“求你了,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他是為我死的,我知道我沒做過乾淨的事,為了錢賣身,為了錢害人,可、可那天要輕薄我的人,我不同意啊。我不想做他的生意,是他非要……兄長和他打起來,就——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發生了很多次,但兄長沒有輸過的。那次就……”
她每說一句話就磕一個頭,麵前的積雪融化,露出枯敗的黑色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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