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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又有看不見的龍襲來。相較於那些在龍宮裡駐紮的守護者,它們更為狂暴、凶殘,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失明的猛獸。它們知道這籠子有多大,什麼構造,因為它們總生活在此處。它們的凶惡或許與視線的剝奪有關,但白涯無從查證,他一手將硨磲攬在懷裡護著,另一手緊攥著封魔刃。這樣一來,他無法將自己的武器抽出來了。
攻擊和防守都成問題,敵人從力量到數量都是未知的,但形勢隻會比他遭遇過的更加嚴峻。不知算不算好處,除了地麵,即使遭到頂撞也不至於被擠碎骨頭。痛是肯定的,它們衝過來的力量若不加防護,將人攔腰截斷也絕不是沒有可能。
但地麵上的……那個人,那個人極有可能是那個白涯要找的人,恐怕已是死無全屍。他甚至沒法靠近,沒法將證據帶回去,畢竟眼下連保自己的命都是如此奢侈。
白涯終於抓住時機,翻到一條龍的背上。他單手抓住龍角,引發了一陣瘋狂的抖動。這條龍急於將他甩下去,便在黑暗裡漫無目的地橫衝直撞。有不少次,它都撞到了其他大型魚類或是同類的身上。這引發了新一輪的躁動,它立刻成了許多龍的攻擊目標。
又是一條看不見的龍。白涯感到,這個“坐騎”好像被撞到了,大約在中後方。這力氣很大,他一沒留神,突然就被甩了下去。硨磲被拱了出去,他隻看到細微的光從一條縫隙裡溢出來。或許再晚一些,外麵的世界陷入黑暗,它便也不再發光了。
白涯向下沉去,看著硨磲在自己上方,隨他一並下沉。那縫隙張開了些,黯淡的寶珠竟然從裡麵滾落出來。它似乎更沉,因為它下降得比硨磲還要快。按照這個速度,白涯隻要伸出手就可以接到它。可這東西立刻引來了更多的敵人——或說,這裡的主人。
有幾條龍朝著他徑直而來。完全暴露在外的寶珠用餘下的光照亮了白涯的視線。他驚訝地看到,那些龍的麵目比他之前見過的兩條更加醜陋駭人。它們滿臉都是凹凸不平的肉瘤,嘴巴很大,像是裂開似的,兩邊的裂紋幾乎要蔓延到身子側麵。它們的眼睛也有許多顏色,但都很灰暗,而且是純色的,可能是因為它們並不需要視力。那些龍的角,也不如他曾見過的漂亮、對稱,它們扭曲又怪異,若是他之前能看見,他絕不會想抓住這樣的角。難怪,那時候他感到手上很難受,原來是嶙峋的角上生著細密的倒刺,如堅硬的、貓的舌頭。
像是深海的魚一樣,深海的龍也可怖至極。
這可不妙,白涯暗想。但來不及了,那些怪龍朝著他直直衝來,不給他反手抽刀的任何時間。
……也許不是沒有刀。
沒有時間思考,他當即做出了一個舉動——儘管有徒勞的風險。但隨即,至少,他印證了之前一件被自己視為錯覺的事。
封魔刃是鬆動的——在他被青龍襲擊,用刀去戳它的眼時。那一瞬,他似乎有一種刀刃要從刀鞘中滑落的錯覺,但終究沒有發生。他並沒有重視它,儘管在那一刻他的確感到,封魔刃失去了那種原本刃鞘一體的連接感。
他將刀抽出了一小節——很短的一截,一匝長。
在龍奔向他之前,黯淡的珠寶精準地落到了出鞘的刃部。
白涯忽然睜大了眼睛。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絕對沒有。在珠寶磕碰到刀刃的眨眼間,它的外部出現了細小的裂紋。它像一個鳥蛋,忽然被啄開了,而裂紋還在擴散。那些龍也十分突然地僵硬在那裡,整個兒像是被凍住了一樣。那表情、那動作,都完全停住,離他近在咫尺,卻仿佛時間凍結。
遠處似乎還有什麼活物靠近了,速度很快,很大,感覺也像一條龍似的。但白涯沒機會知道了。他也沒能看清之後發生的事——從珠寶內部迸濺的強光籠罩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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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莫名其妙的困倦隨著光明一並降臨。
他的頭腦裡浮現了一種被打一悶棍似的暈眩、陣痛、疲憊。他的力氣要被抽走了,卻還緊攥著封魔刃,另一隻手向前伸著,無意識地抓夠光芒中那硨磲的陰影。
白涯不甘地閉上了眼。然後,他陷入一場奇妙的夢境。
夢裡,他變成了彆的人——或許也不是人,至少不是自己。他看不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身體,看不到自己的一切。他感受不到任何事:水流、溫度、風力,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可他很慶幸自己身處其中,至少他看到的場景是這樣的。但他不屬於這裡。
他從深海中一躍而起,沒有任何阻力,隻是簡單的視角上移。
他從一片荒蕪來到一片富饒,從一片富饒來到一片繁榮。
形形色色的努力活著的人們,還有妖怪。小到初晨葉尖一隻探頭的螞蟻,大到在稀碎的魚群間遨遊的鯨。每一個都是鮮活的,每一個都是明朗的,他看到一切,在同一時間。他看到人來人往,集市最中央的蔬果攤,左起第三個深紅的果實背麵有一處細小的瘡疤;他看到金色的鳥從枝頭振翅,飛向前方陰暗的密林;他看到海草最為密集的海域裡,一條與砂石同色的魚一躍而起,吞下同自己身體一般大的獵物;他看見一切,看見支離破碎的群島如打碎的盤子,無規律地遍布在近乎中央的島國的四麵八方。877好書網
他在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廣度都擁有著自己的眼睛。黑暗的山洞、深邃的海洋、高遠的晴空……一切景象在眼裡交織重疊,構建出被折好的、妥帖存放的世界。
它的包裝破開了口。
白涯覺得自己好像在高空,也或許是地麵,還可能依然停留在海底。他似乎在人群間,在妖異中,在鋪天蓋地的獸群蟲群裡;又似乎空無一物。
他看到了一個難以名狀東西,這令他皺起眉……若他還擁有實體的話。
那東西……很大,無比巨大,大到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它盤踞在群島之間,沉睡在無邊無垠的海洋底部,狹長的身體填滿了每一處縫隙。它貼合著根部的懸崖峭壁,或將一部分身體埋藏在海沙之下。它沒有顏色,或說擁有每一種顏色,但每一種都不屬於它,而屬於覆生其上的生命們,或死物。在這場夢裡,白涯難得無法看穿它的軀殼,弄清裡麵真實的顏色。也許是白色,他猜,這隻是一種感覺。他找不到那東西的頭,也看不到它的尾。它可能是一條銜尾蛇……這也隻是感覺,白涯不確定。
它在……移動。不,它在生長。它睡著了,白涯知道,他不知那東西何時睡著,又該何時醒來。它死了嗎?也許還活著。
它的靈魂被抽走了。也可能是自己拋棄的。
白涯幾乎能聽到它攀行的聲音……它的腹部與鋒利的爪,發出無聲的摩擦。一場海嘯,一場風暴,一場地震,一場火山的爆發,都源自它的一舉一動。它無意識地爬行,被困於此,永無升天之日。它生長得十分緩慢,卻震耳欲聾:一次沒有閃電的雷鳴,一次無人見證的山崩,一次睡夢中的巨獸的嘶吼……
有一天,它會醒來。那時,它還會就此蟄伏於此嗎?它會騰空而起,扶搖直上,衝入雲霄,為大地留下一處瘡疤、一片廢墟、一些文明的殘骸;還是說,它那小小的靈魂已經無法支撐起這龐大的、已然生鏽的軀殼。軀體死了,它隻是堆砌,毫無意義地、無規律地抓捕能填充的東西,也汲取某處靈力,像植物從土地裡抽出營養,亦或是寄生。它的意識如此渙散又如此渺小,這具彆離已久的軀殼麵對這輪回轉生的靈魂,竟陌生得令人發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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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終究不可言說。
它們尚未發生。
在某一瞬間……或許長到足以他將整個九天國及其附屬島嶼一一展開瀏覽,也或者短暫到隻是眨眼一瞬,須臾之間,他回到海裡,回到海水的深處,回到這片沒有光的地方。他的手中是封魔刃,那些龍還凝固在麵前,一動不動。
一個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從他麵前一晃而過,形如鬼魅。
他終於真正醒來。
視野正中是刺目的太陽。
“你醒了!”他最先聽到泉姑娘的聲音,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那聲音接著喊,“白公子醒了!你們快來呀!”
身體到處都疼,稍微偏轉頭部,頸椎都傳來一陣刺痛。泉姑娘趴在離他很遠的海灘上,海水偶爾掠過她的身體。她忽然努力站起來,想靠近。白涯還是覺得自己在做夢,不夠清醒。泉姑娘怎麼會來到岸上?她的家人會允許嗎?她不會受傷嗎?
……這裡是岸上?
沒錯了,隻有陸地上的世界才能看到太陽。他深吸一口氣,鼻腔裡還有著粘稠的、海水特有的腥氣。就在泉姑娘真正挪過來前,他聽到雜亂的腳步聲。祈煥和柳聲寒都帶著不知名的草藥從岸上趕來,聲寒手中還有個簡易的藥杵。
“我睡了多久?”
他想問這個問題,發音卻有些走調。似乎因為太久沒說話,他聲音幾乎沙啞得聽不清。
“沒多久……也就兩天。你是前天夜裡被撈上來的,中間隔了一天,這是第三天晌午。”
這是霜月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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