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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過商議,甚至連告知也略去,的確是一種狂妄。”祈煥無奈地搖頭,“也難怪鮫人會那樣生氣。想必百十年前,龍族也並沒有與他們麵對麵地好好對話吧。”
“倒也不是,他們之間的確發生了平等的對話。鮫人之中自然有佼佼者,入得了龍族的法眼,否則當年龍族也不會將寶珠托付給他們。那時龍族認為,即使鮫人拿著那枚龍珠也沒有關係。但現在不同了,它們覺得如今的鮫人品行不端,不複從前那般值得尊敬。”
“為何?果然存在什麼誤會吧。不過……石龍之前說,我們聽到的隻是一麵之詞?”
“的確。它們給了鮫人一族交流的機會,但——”
“他們拒絕了?”
“那是自然。”
“可……因為遭到拒絕,就強取豪奪,這和一開始就明搶也沒什麼區彆啊。”
“先禮後兵咯。”霜月君笑了笑,“我說過,龍族是很傲慢的。當然,鮫人也是。”
祈煥不解:“可寶珠為什麼會……”
“這個嘛……”
霜月君轉頭看向那條笨重的石龍。石龍望著祈煥,眼裡那兩道明亮的光忽然舞動起來,像是有兩條小光龍忽然鑽出來似的。它們相互纏繞,又飛速地移動到祈煥麵前,再度分開,忽然湧進了祈煥的眼裡。
那一瞬,他的眼睛有種畏光的刺痛,但隻是一瞬,他的麵前就變成了另一幅景象。
他看到了一條很特彆的魚……不對,是鮫人。但她的尾身實在是過於奪目,令他在第一眼忽略了人形的部分。那條尾巴金光閃閃,像黃金的礦山,像天邊的雲霞。但遠遠不止一種色彩。搖蕩不定的海水中,她的尾鱗隨之微顫,反射出斑斕多變的顏色。不論是星斑魚似的鮮紅,新鮮海草的嫩綠,透過水波被陽光照曬的沙子的暖黃,獨屬於海水的湛藍,還是其餘如珊瑚叢般五光十色的、豔麗的顏色,都恰到好處地融合在那一片片層次分明的金色鱗片中。它是那樣炫目,仿佛包羅萬象,世上任何一種工藝都無法與這般鬼斧神工企及。
與那華麗魚尾相連的身體,是一個枯瘦的老人。
老人穿著一層單薄的白綃——是龍綃。比起祈煥他們身上這些幾近透明的彩色布匹,那種白是無法穿透的,結結實實的白色,不知是麻布還是絲綢。但隨水流與人的動作飄蕩的時候,它上麵會掠過一層淺淺的、七彩的光。
這件綃衣明顯是仿照陸地上的人做的,不過,是很老舊的樣式了,祈煥記得自己在家鄉見過。即使在家鄉看到的,也是件數百年前的藏品,據說是哪位達官貴人的陪葬品。雖然那件很老舊,一抓就會碎掉,但領口的樣式與袖口的花紋,與老鮫人身上這件如出一轍。
她瘦小乾枯的身軀被這裹屍布似的龍綃包裹著,以顯得她銜接在那樣動人的長尾上不那麼突兀。她又乾又瘦,碧綠的眼睛有些渾濁,像是點在枯木上布滿棉絮的綠寶石。手腕與耳邊的鮮豔的魚鰭並不能襯出她的氣色,反而令這種詭異的出入更加明顯。但那些誠然是她的一部分,這不可否認。
她的頭發也是——那是銀白色的長發,與這件龍綃相得益彰。那長發微微蜷曲,蓬鬆而柔軟,如大片綿密的海沫,讓他想起泉姑娘的頭發。隻不過,老人的更灰一些,或許與她的年齡有關係。她坐在一個浮空的“椅子”上,後背傾靠在椅背上與之貼合。那椅子的正麵看上去像牡蠣的內部一樣光滑,反麵也像牡蠣的外部一樣粗糙。
難道她是……
他定了定神,忽然發現,她所麵對的,是一個龐然巨 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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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麵……鏡子?不,那應該會映出人影才對。但那是什麼?有些平滑,但有著微妙的弧度。它是黑色的,像打磨整齊的黑曜石的表麵。老人將金色的輪廓映襯在上麵。
它忽然閉合了一瞬,又緩慢地張開。
那是一條龍的一隻眼睛!
祈煥覺得自己渾身一哆嗦。這條龍太大了,大到他無法看到它的全貌,隻知他有黑色的眼睛,和礁石壁一樣的臉。環顧四周,四麵八方都是它麵部的顏色,上麵覆滿了墨綠色絨狀海草,還有柔軟的、肉色的海葵,它們正隨風搖曳。蝦蟹從覆生其上的短珊瑚爬了過去,還有海星在嶙峋的藤壺上緩慢挪行。
巨大的龍——碩大無朋的龍,盤踞在此地,將身體層層堆疊,露出寬敞的空間。這兒唯一的光源,是巨龍額側露出的一截龍角。它主動散發著柔和的白光。
老人泰然自若。
他們在談判,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談判。
最終,老人搖了搖頭。
老人代表鮫人的整個種群,拒絕了龍族取走寶珠的要求。三k
巨龍離開了,沒有絲毫猶豫。它先將頭部從交疊的身體裡抽出,場麵頓時陷入黑暗。緊接著,雖然祈煥原地不動,但他還是能感覺到一種強大的海流在瞬間擾亂一切。巨龍拆開自己折疊盤踞的身體,從某個方向離開了。相較於這笨重的身體,它遊得很快,頃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它抽離身體時形成了巨大的漩渦,水龍卷在原地將一切都瘋狂地吸卷進來,周遭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漩渦平息下來,一大群鮫人不知是從何地出現的,他們都瘋了般簇擁到老人的身邊。在混亂的人群中,祈煥似乎看到了那位熟悉的、橙尾的女鮫人,正值中年。
雖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祈煥已經清晰地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鮫人的寶珠是“活”的。
刨去珍珠質的霜殼,寶珠的內核是傳說中小龍的龍珠。龍珠是龍生命與法力的凝聚,如腦或心臟一樣重要。雖然離開龍珠後,龍也不會立即失去生命,但對龍族而言,千百年來的修行與靈力幾乎化為烏有。失去了它,就像是戰士在戰場上失去了盔甲——像人類被剝去一層皮一樣。在將龍珠交付給小姑娘之後,小龍便消失不見了。他大約還活著,大約已經死了,身上的龍綃尚能令他維持鮫人的模樣,卻無法令他重返龍身,回到強大而傲慢的、屬於龍的世界裡去。
與同類相比而言,它不過是個尚未成熟的、沉澱了過多不必要感情的傻子。龍族與鮫人一族在觀念上最大的差異,在於他們對同族的看法。鮫人的家族觀念很強,隻要你同是人身魚尾的鮫人,你便是他們的親人。在他們的觀念中,也沒有“姓”的說法。姓隻是人類區分家族血脈的產物。雖然龍族也沒有像人類城與城、國與國之間對領土、錢財與人口等資源的競爭,更無嚴苛的階級製度,但對龍而言,力量就是一切——當然不僅限於蠻力,還包含法術、智慧等其他自發的東西。它們的觀念與妖怪近似,卻不與妖怪等量齊觀。
龍族是更古老、更高深的種族。在人類看來,是生來便與神最為接近的生物。
龍珠——龍生命的精粹,更是可望不可求的至寶。
那條小龍還活著,至今仍活著。但是,長久的時光令它發生了超乎人的理解,甚至超過龍族理解的變化。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存在著,這種方式,大概鮫人無法理解,祈煥在這場幻影裡也無從得知。可那種生存與存在的方式,顯然引起了龍族的重視。它一定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了強大的絕對的影響,才令龍族起了奪回龍珠的念頭。
那寶珠會孕育出新的生命——新的靈魂,那種無法被解讀的存在方式的靈魂。
龍族需要它,龍族也具備孵化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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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鮫人不願意交出它。
若是將寶珠交出去,鮫人便再也沒有變成人類,離開海洋的方法了。像傳說裡小姑娘那樣,用梭子硬生生地割開魚尾?誰會去試呢?
或許鮫人“自私”地留下寶珠,與龍族自顧自地想把拱手送出的東西拿回來,根本上是一碼事。祈煥也無法評價這是不是一種自私的抉擇。他隻是人類罷了,既不屬於鮫人,也不屬於龍族。他隻是……區區人類這一種群的一員。
“於是所謂的誤會就這樣加深了。龍族省略了接下來的溝通與交流的部分,直接作出了自己的判斷——為龍宮增加支援,滿足寶珠所需求的一切條件。其中,就有它所希望的,遠離外界的驚擾,包括鮫人。因而從那些龍身上得到假龍珠,還有其他特殊的法器,都是喚醒石龍的必然條件。姑且,算是龍族認可了來者對話的實力。”
“鮫人沒有告訴我們談判的事。”祈煥皺著眉望著霜月君,“他們欺騙我們。”
“這隻算得上是隱瞞,況且是無足輕重的部分。”霜月君如此評價。
“怎會是無足輕重?”
“你說了也不算啊。”霜月君無所謂地聳聳肩,“是你們的白少俠準備拿你們的人情報恩,和兩族之間的紛爭沒有任何關係。”
“白、白……”祈煥忽然上前,掠過霜月君迅速靠近了石龍,“白涯呢?剛才那個人!他去哪兒了?是你身後鎮守的什麼入口嗎?還、還有隔壁的柳聲寒,有個女人,她……”
“哎呀,你這般重情,令我感觸頗深呢。”
是另外的聲音,不屬於祈煥,不屬於白涯,也不屬於這條石龍。
思想是分辨不出聲線的,但祈煥知道,它的主人一定是一個女人。一個總那般從容的、有些深沉的、蒙著幾分陰鬱的女人。
柳聲寒不知何時坐在石龍的頭頂,搖晃著腿。她看上去安然無恙,甚至沒有一絲血跡在身上。隻是,那腳下原本堆積的層層疊疊的青綠綃衣被撕破了,看上去短而殘破。
祈煥激動得快要昏過去。
“你什麼時候——”
“我也是才來呢。”她從龍頭上躍下來,仍懸停在附近,漂浮在祈煥的高處,“從……下麵,從更深的地方回來。那是一處無邊無際的地方,我未曾觸及它的底部,便草草離開。但我猜,白少俠必然會麵臨無法言說的境地。我們……得去找他。詳細的事,路上再說。”
無視了祈煥心中的千言萬語,柳聲寒忽然取筆,在龍的兩個眼眶處各自留了一墨。
此謂畫龍點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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