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豐,南校場。
校場四周的城牆上都有齊人的甲士,正在來回的踱步,他們手持強弩,雙眼一直都盯著校場內的周兵們。
校場內堆滿了周兵。
這些人就這麼被堆積在校場內,他們皆是坐在地上,垂頭喪氣,衣衫襤褸,有人躺著,身上還流著血,一動不動。
他們此刻還活著,卻也已經死了。
有人因為恐懼而低聲念叨著經文,有人思念著家中父母,默默流淚。
跟齊兵不同,周兵之中漢人比例極高。
鮮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許多年,光從外貌上,不是很容易看出他們與漢人的差彆來,但是從發飾和胡須的形式還是能看出些細微的區彆。
而這些周兵們,大多都是留著漢人的發飾與胡須風格。
因為此處距離武川等鎮相近,他們的相貌跟武川兵沒有什麼區彆,幾乎一樣,其中也有些從西涼那邊出身的周兵,相貌差異就有些大了。
絕望的氛圍籠罩了整個校場。
俘虜們也不知道自己所要麵對的是什麼。
校場門緩緩被推開,就看到幾個文吏在甲士的保護下走進了校場內,他們審視著麵前的諸多俘虜,準確的在他們之中找到了那些傷兵。
周兵沒有任何的意外。
過去他們俘虜齊人的時候,也是會先將傷兵清理掉,隻留下那些強壯的人來充當民夫。
褚兼得走到了一個傷兵的麵前,低頭查看他的傷勢。
傷兵掙紮著起身,眼裡滿是驚恐,“我無礙,我無礙,我還能做事!我還能起身!”
褚兼得笑了起來,“你勿要懼怕,我家將軍從不殺俘。”
他說著,就讓一旁的人取出紗布,又示意幾個年輕人靠近來,褚兼得一邊為他醫治一邊給身後的人講述,“像這樣的就是要先想辦法止血,若是血液流失太多,神仙難救,你們看這個位置,要止血就得”
俘虜瞪圓了雙眼,看著褚兼得擺弄著自己的傷口。
他不知道對方是在乾什麼
褚兼得手法老道,迅速處理了傷口,隨即又吩咐那幾個後生四處去救治。
他自己則是來回的穿梭,看這些隨軍醫們救治傷員。
周人看著他們救濟傷員,有些意外,也沒敢多說什麼。
校場城牆上,劉桃子高高站立,盯著下方的那些俘虜。
徐之才就站在他的身邊,此刻還有些迷糊。
他這些時日裡幾乎是被快馬加鞭的一路扭送,這都走了千餘裡的路,若不是他自己身體很好,隻怕就要死在半路上了。
徐之才看著下方褚兼得的行為,“這是拿周兵來練隨軍醫?”
“這些都是當地的醫,剛招募的。”
“是用以在衙門坐診的。”
“他們缺乏經驗,正好有個機會練練手,往後就坐鎮永豐。”
徐之才緩緩看向了劉桃子。
大齊還真的就有‘官方醫院’,廟堂在每個縣衙都安排了醫師坐診,就叫‘病坊’,隻要花錢就可以去看病,服務對象一般是官員將士們,而對底層百姓,則是有‘悲院’,收費更低,服務對象為一般民眾,還是那句老話,除卻沒有人遵守之外,一切都是那麼的完善。
徐之才問道:“將軍治下,病坊莫非是滿員了?”
“褚公召集了不少同門前來,還算是充足。”
徐之才忍不住感慨道:“都說將軍善戰,我看將軍治政也是毫不遜色。”
“我不懂治政。”
劉桃子低聲說道:“我隻是使各製度得以執行而已。”
“均田,募兵,病坊,學室,考核,這些都是過去就有的製度,我隻是安排了合適的人選,讓諸政策得以順利推行。”
徐之才笑著說道:“故而我說將軍善治政。”
“治理天下,不是看誰的想法更好,就是看誰能將說的做出來。”
“大齊不缺仁政善策,隻是均田到了地方就無人執行,耕地都落在權貴手裡,這學室考核也都成了空話,病坊更是如此,連年拖欠醫師的費用,若是治不好,還要殺人泄憤”
“有將軍在邊塞,乃是邊塞百姓的福分!”
徐之才很是誠懇的誇讚道。
劉桃子這才看向了他,“我聽褚公說,你的醫術非常高超。”
徐之才此刻已經緩過神來,不再是初次遇到劉桃子時的那般懼怕,他笑著說道:“我略微知道些醫術,不過,我不隻是知道醫術,天文地理,諸多經典,治國之策,我都有所知曉。”
“哦?”
“將軍此番得到永豐,就能以永豐為主,阻擋周人,使邊塞不再遭受襲擊劫掠,能休養生息,囤積錢糧,還能四處出擊,不斷擴大優勢,逼迫敵人不得不分兵把守,可是如何?”
“是這樣的。”
“既如此,將軍,我自請治永豐,將軍麾下能人極多,隻是將軍新得諸土,他們定然都有重用。”
“我不善軍事,可我知治地之法門,永豐錢糧充足,又有大量耕地,民夫也不在少數,往後軍需調度,屯田安撫,這些不是悍將們所能輕易做到的,將軍若是純粹以永豐為堡壘,自是不必治理,隻需要以悍勇將士駐守即可,但是將軍若是要以永豐為先,以此來控製周圍戍鎮,疲勞周人,就得選擇知曉這些道理的人來治理。”
徐之才的語速極快,他隨後說出了自己的諸多治理想法。
看著劉桃子那有些驚訝的臉,徐之才又解釋道:“將軍,您帶著我來到這裡,觀看那些醫師,想來是想讓我接手病坊事。”
“我可以兩不耽誤,病坊事順手為之,也能像褚公那樣教出諸醫師來坐鎮各地若是將軍還有顧慮,也可以先讓我執掌病坊,查看成效。”
“臣自幼苦讀,也曾出任要職,絕對不會辜負主公。”
劉桃子沒有理會他,卻是看向了那些俘虜,“這些俘虜雖降,卻多是精壯,且很多人的家室都在周人治下,不好安撫,你覺得該怎麼辦呢?”
徐之才笑著說道:“主公,當初宇文泰與高王戰於沙苑。”
“宇文泰一戰擒獲精銳八萬,他留下願意跟隨自己的人,其餘的放歸鄉裡。”
“從那之後,大齊就不敢輕易領大軍出征偽周了。”
“主公若想在短時日內保全永豐,可以將他們全部處死,可主公若是有長遠的打算,便可以效仿宇文泰。”
劉桃子點點頭。
“就以你來治永豐事了。”
“多謝主公!!”
劉桃子走下了城牆,領著眾人走進了校場內,俘虜們紛紛驚懼,看向了入口。
劉桃子看向了校場內的諸多俘虜,永豐的戍兵很多,可那統帥卻是個無能之人,他領著潰敗逃回永豐之後,又棄城而逃,導致永豐的士卒都沒有被組織起來就成為了劉桃子的俘虜,除卻永豐的,還有周圍幾個戍鎮,來不及逃走的那幾個戍鎮,都成為了劉桃子的俘虜。
此處的俘虜雖然達不到八萬那般誇張,但是也有萬餘人。
一戰損失萬餘精銳,對邊防來說,那是極為沉重的打擊。
劉桃子看向了眾人,吩咐左右的將領,“若是願意留下來跟隨我作戰的,就接納進來,若是想要回去,那就給些吃的讓他們回去吧。”
將士們四處出動,開始宣布劉桃子的命令。
這一刻,校場內一片嘩然。
士卒們的狂喜吹散了方才那絕望的陰霾。
有文士們幫忙清點,有甲士願意加入劉桃子,也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
永豐城門大開,有俘虜們匆匆離開。
有人奪路而逃,有人朝著官署的方向行禮大拜。
周生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永豐。
他是韓雄麾下的士卒,韓雄跟著楊忠出征的時候,他們這支軍隊被派往永豐增援駐守。
可失敗來的太過突然,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便成為了敵人的俘虜。
就在他都對生命失去了希望的時候,敵人竟放過了他,給了他些糧食,讓他離開。
周生此刻身邊還跟著幾個同袍,這幾個人都與他一樣,乃是韓雄的部下。
他們不敢耽誤,朝著最近的石崖鎮快步跑去。
永豐失守,陰山同一防線上的諸戍鎮沒一個能保全的,偽周整個北防線都岌岌可危,他們是不敢再往左右去的,隻能去更遠的石崖鎮。
秋風蕭瑟,這一路上皆是戰爭所留下的創口。
無人收領的屍體隨意的被丟棄在兩側,野狗啃食。
殘破的村落空無一人。
天色猶如被血染紅。
周生擦了擦眼淚,不敢逗留。
日夜趕路,途中還避開了兩次賊寇。
當天色剛剛亮的時候,周生與僅剩下的兩位夥伴,來到了一處村落前。
村落外,有武士把守著,他們持著強弩,披著甲,臉色疲倦,看到來人,急忙阻擋。
周生急忙說道:“自家人!自家人!”
武士讓他們舉起手,一人看著,另一人上前,搜查了他們的身體,拿出了兵牌,看了許久,方才讓他們進了村。
“到了村裡,勿要惹事,會有人給你們安排住所,還有吃的,村裡還有一位醫師”
周生與幾個夥伴走進村裡,村裡卻是擠滿了潰兵和傷兵。
他們大多是從各戍鎮逃走的,逃到了這裡,休息幾天,再繼續趕路。
他們被安排到了一處破院裡,跟十來個傷兵住在一起,坐了片刻,有吏打扮的人進來為他們分發食物。
到了自家,眾人方算是鬆了一口氣。
就在他們休息的時候,一個後生快步走進了院裡,他看起來頗為疲倦,擦了擦額頭的汗,看向了院落裡的眾人,“有沒有快扛不住的傷員,先來診斷!”
有傷兵虛弱的舉起手來,那後生快步走到了他的身邊,詢問情況,把脈診斷。
周生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後生。
說是後生都不對,這人看起來格外的年幼,是個半大的孩子還差不多,他身後還跟著一個武士,保護他的安全。
雖看起來很稚嫩,可手法當真是了不得,處理傷口的速度也很快。
周生打量著他,暗自在心裡比較他與在永豐為自己包紮傷口的那位大醫
後生忙活了好久,滿頭大汗,他小心翼翼的將傷兵扶著躺下來,隨後看向了其餘眾人。
這一刻,他看到了周生那被包紮起來的手臂。
他一愣,快步走到了周生的身邊,伸手摸了摸他的手。
周生吸了一口冷氣,擠出笑容來,“君子,這是箭矢所傷”
“我看出來了,是誰人給你包紮的??”
周生一愣,低著頭,不敢說話。
那後生笑了笑,“無礙,我並非是官,我本是準備前往歸真求學的,得知這裡有戰事,就來幫忙救人,你如實告知就是了。”
周生低聲說道:“是齊人幫我包紮的,我不曾叛變我先前駐守永豐,落在他們手裡他們救治了許多傷員不隻是我一個人”
年輕的醫師有些驚愕,“齊人為你們救治??”
他又再一次上手握住對方的手臂,周生疼的再次齜牙,年輕人趕忙鬆手,他有些愧疚,“這齊人的方法與我們的方法似是有些不同,我想看看,不知你”
周生抿了抿嘴,看著遠處那躺下來的兄弟,乾脆一咬牙,“你來!”
年輕人就認真的查看了周生傷口的處理方式,越看越是驚訝。
“齊地的能人也不少啊。”
“往後若是有機會可往齊地走一走”
站在後頭的武士清了清嗓子,年輕人方才趕忙收了聲。
他還有其他地方要去,不好耽誤時日,依依不舍的看了周生幾眼,就匆匆離開了。
等到他離開,周生這才看向了身邊幾個人,“這位君子是什麼來頭?怎麼這般古怪??”
那幾個人笑著說道:“聽聞是從西邊來的,似是姓孫,人是怪了些,可絕對是個善人。”
“他在此處救治了不少弟兄,不收費用,就是藥錢都不收。”
周生點點頭,“看得出,應當是名門子弟”
“是啊,他還挺誠實,說是手藝不足,讓我們多擔待,可不是他,不知要死多少人啊。”
接話的那人看著周生,忽問道:“你方才說的是真的?山魈將軍還派人為你們醫治??”
“是山魈將軍嗎?”
周生點著頭,“是啊,他沒有殺俘虜,救治了傷員,給了些口糧,就放我們走了。”
那人一臉的不可置信,“你說的跟我見到的是同一個人嗎?”
“那山魈將軍當真是凶人,他看到他殺過來,沿路所過,人頭紛紛落地,那當真是比妖魔都要可怕萬倍我都不敢往回看”
“是同一個,他攻永豐的時候也是如此,不過,他確實沒有殺我們。”
那人喃喃道:“原來這山魈將軍也不是個隻知道殺人的屠夫啊”
“我過去就聽說他人挺好的,我有許多親戚,原先住在沃野外,後來都跑去了武川。”
“他們親口說的,說山魈將軍在那邊分耕地,那邊是真的能領到耕地,不是假授田!”
“真授田啊??”
“那可不是?沃野那邊多坑啊,說是授田,家家戶戶耕地以數百畝計算,實際還不到二十畝,稅賦倒是以名義上的來計算,那些官差又多不當人,這些年換的官,換了多少個,一個比一個凶狠”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
“我可是聽說了,那山魈將軍祖籍就是懷朔,是我們自家人呢!說起來,跟我們都是老鄉!”
“啊?!同鄉啊?難怪呢!”
院落內竊竊私語,而外頭的年輕人此刻也終於忙完,累的氣喘籲籲,坐在了一旁,那武士無奈的看著他。
“少家主,我們該離開了,此處距離戰場太近,若是劉山魈殺過來,隻怕要出大事。”
年輕人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我這不也學到了許多嗎?光看書是不夠的,還是得有經驗況且,我看那劉將軍,也沒有傳聞裡的那麼殘暴啊,釋放俘虜,還派人救治,可以算得上是仁義之人了。”
說到這裡,年輕人忽板著臉,又不悅的說道:“反觀我們這邊那威名赫赫的將軍,各個棄城而逃,對傷兵也不理會,將他們送到附近的村鎮等死,簡直是喪儘天良!!”
“他們根本就不在意士卒的生死,隻在意自己的富貴,就這樣的人,還能被委以重任!”
“我實在是想不明白,都是父母所生的,何以這般殘忍?”
武士急忙開口:“少家主,不可非議社稷。”
少年閉上了嘴巴,沒有再多說什麼,而在小小的村落裡,外來者越來越多,悉悉索索的交談聲再次彌漫在了各地。
過了幾天,周生跟著兩個同伴前往石崖鎮,潰敗的大將軍劉勇此刻駐紮在這裡,他四處收攏潰兵,將他們打亂整編,準備好守住此處的防線,免得敵人長驅直入。
周生休息了幾天,便得到了命令,他跟幾個士卒奉命保護一行車馬前往長安。
車馬滿載著錢財,劉將軍派去的說客走在最前頭。
他們旁若無人的聊著到達長安之後的計劃,賄賂晉國公的其餘親信,爭取給劉將軍換一個戴罪立功,再以兵敗之後死守石崖,逼退了劉桃子大軍的名義,拿點賞賜。
周生走在路上,聽著大人物的商議。
他臉色灰白。
眼神渙散。
“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