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天的飛沙將整個世界染成了黃色,姚雄都忍不住眯起了雙眼,他隻好用布帛蒙上了臉,又看向了一旁的田子禮。
“你確定是今日回來嗎?”
“是今日。”
“怎麼挑了個這般時候,黃沙蔽日,兄長就不能早來幾日嗎?”
田子禮平靜的說道:“這話可以等兄長到了給他說。”
姚雄笑了起來,“我不敢。”
風沙之中,隱約出現了幾個黑影。
他們撕開了那無止境的風沙,馬蹄重重的落地,沉穩而有力,載著它無敵的主人,從風沙之中穿行而來。
田子禮等人胯下的駿馬此刻都嘶鳴了起來,像是等來了‘故友’,分外的激動。
那行人穿過風沙,緩緩來到了田子禮等人的麵前。
田子禮等眾人紛紛跳下馬來,快步走上前。
“拜見主公!!”
“起來吧,上馬。”
劉桃子開口說道。
眾人趕忙上了駿馬,姚雄縱馬上前,將待在劉桃子身邊的寇流擠出去,自己縱馬陪在他的身邊,寇流撇了他一眼,搖搖頭,也沒有言語。
“兄長,你可算是來了!”
“你不在的這些時日裡,我是吃了不少苦頭啊,你一走,那些本來安分的將士們,當即就開始不聽話了,我的督察隊三次遭受襲擊,還有那白馬戍長!竟然公然違抗將令,直接放縱部下外出劫掠,還劫掠自家人”
田子禮瞪了姚雄一眼,“你胡說甚麼?!”
姚雄聳了聳肩,不再說話,田子禮這才說道:“兄長勿要擔心,並沒有出什麼大事。”
“邊兵大多驕橫,您不在,卻是難以管束,根本就不服從我們,好在有大王相助,沒有出什麼大亂子。”
隻有桃子離開之後,田子禮等人才能看清楚這些邊兵們的真麵目。
這些平日裡對他們笑臉相迎,相處的極為友好的人,在劉桃子離開後的第三天,就開始了試探,一點點的試探田子禮等人的底線,一點點的放縱,大有回到過去的勢頭。
田子禮對此也是想了很多辦法,運用劉桃子的辦法,嚴厲的鎮壓不善者,提拔友善者,可這並沒有什麼用。
相同的辦法,由田子禮等人來執行,便是差了許多。
他們互相勾結,徇私枉法,甚至公然抵抗,姚雄先後都遭受了幾次襲擊。
田子禮都無法理解他們的腦回路,他們這做的,就像是劉桃子此番去了便再也回不來似的,根本就不想後果。
當然,這也是邊兵的一大特點,做事想後果的那還是邊兵嗎?
因此,田子禮選擇了最有效的辦法,請婁大王出來相助。
田子禮忍不住感慨道:“此番,若無婁大王,隻怕是要壞事。”
“這些人的桀驁驕橫,兄長離去之後,吾等方才真正看清。”
“狡詐,陰險,蠻橫,凶殘能用韁繩套住這些野馬的,隻有兄長一人,吾等做不到,讓兄長失望了”
田子禮低下頭來。
劉桃子的臉色始終平靜,“無礙,多年的陋習,豈能是幾日便能改正的?”
姚雄再次開口說道:“兄長,廟堂還派了個鎮將軍的,這次我們長了記性,不敢獨自去應對,就提前找了婁大王。”
“婁大王將那鎮將軍抓了去,如今就關在他的府內。”
“哦?”
這倒是劉桃子所不曾想過的,“鎮將軍?”
“是啊,姓劉,匈奴人,聽說是什麼大勳貴的兒子,可不值一提,無能之極!”
田子禮幽幽說道:“無能是因為遇到了東安王,若是讓我們麵對,隻怕是要出大事。”
田子禮此刻對婁睿頗為推崇,“此番能守住家業,還是多虧了東安王。”
一行人繼續前進,風沙緩緩平息,遠處那些村莊也漸漸露出了身影。
過去,此處都是蕭瑟空蕩的荒地,一路奔赴,基本上連個獵物都遇不到,而現在,這空曠的大地,也有了些村鎮作為點綴。
儘管那些村鎮都是土黃色的,跟這地麵以及天空是相同的色彩,可畢竟是有了東西,不再是空著的。
田子禮也是趕忙開口說了起來,“各戍的民夫,都已安排到城鎮內外,設立了十戶,百戶,千戶來管轄。”
“不過,這千戶基本用不著。”
“這段時日裡,有大量的亡人投奔,不少都是來自塞外來的人太多,都有些安排不過來,好在尉公得知後,派了很多散吏前來相助.”
“當下武川周圍設立了三十三處村鎮,這確實比過去的管理辦法要好了許多,沿著這些村鎮又設拒馬高牆,武川不用隻是依靠城池來防守了,增加了防禦範圍,有賊寇進出,也更好捉拿了”
姚雄一直都在等著田子禮說完。
當田子禮說完之後,姚雄趕忙開口說道:“這裡的無趣事便勿要多說了,兄長,聽聞你這次獨自前往玉璧城,生擒了韋孝寬而還,是真的嗎?”
劉桃子沒有回答。
寇流忍不住說道:“是抓了個大夫!要是抓了韋孝寬,兄長就該手持天子節杖而歸了.”
“那為何不抓呢?”
褚兼得笑罵道:“好你個契胡,主公不問罪你不治邊兵,你卻要來問罪主公不成?!”
眾人哈哈大笑。
田子禮的臉上也多了許多喜色,“兄長此番大事,已在邊塞傳開了,有將軍親自前來宣讀您的事跡,說是您助長國威,應當天下同慶,還賞賜酒水來呢!”
“哦?”
“陛下派的人?”
“是啊,聽聞各地都派了人,賞賜好酒,讓他們同慶。”
褚兼得開口說道:“陛下先前要派人出使,不敢聲張,就是怕驕兵悍將們不服,覺得他怯弱,怕了偽周。”
“在出發之前,我也聽許多人抨擊這件事,覺得不妥。”
“此番主公生擒敵大夫,陛下自然是要四處宣揚,讓眾人知道自己絕不怕與偽周為敵”
眾人談論了會,寇流忽然問道:“崔君,黑足,吐奚君他們呢?怎麼不曾前來迎接?”
“崔剛在城內,事情眾多,無法抽身,張黑足在懷朔,捉拿幾個要犯,吐奚越他們在押運犯人。”
田子禮又說道:“兄長,大王讓我告知你,等你回來,務必要先前往他身邊,跟他見一麵。”
“嗯。”
“你們且先回武川,雄,你帶上幾個人,跟我去見婁公。”
“唯!!”
劉桃子領著姚雄朝著招遠城出發,田子禮等人則是朝著武川繼續前進。
招遠城外,靜悄悄的。
幾個甲士正在來回的走動,城門口並沒有散吏,當風沙之中傳出腳步聲的時候,甲士趕忙舉起了長矛,“止步!!”
劉桃子從風沙之中走出來,看向了麵前的幾個甲士。
甲士大驚失色,趕忙跪拜在地上。
“將軍!!”
劉桃子沒有理會他們,領著身後諸騎,直接衝進了城內。
直到劉桃子衝過去之後,這幾個甲士方才起身,眼裡滿是驚懼,“山魈將軍回來了!”
“快,快告知諸兄弟!”
“不能再外出了!”
劉桃子就這麼一路來到了州衙,州衙的奴仆是認識劉桃子的,滿臉親切的帶著他去拜見婁睿。
“賢侄!!”
“呸,呸。”
婁睿醉醺醺的從屋內走出來,又忍不住吐起口水,罵道:“邊塞便是這不好,開口就要吃一嘴沙子!”
他直接拉住了劉桃子的手,匆忙走進了屋,關上了門,嫌棄的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明明我年少的時候,這裡還不是如此.這才多少年啊!”
拍了幾下,也拍不乾淨,婁睿便直接脫掉了外衣,令人再拿個新的來。
他領著劉桃子坐下來,屋內依舊散發出酒水和女人的味道。
婁睿擦了擦嘴角,笑吟吟的看向了劉桃子。
“賢侄乾的好大事!”
“哈哈哈,當著韋孝寬的麵,將宇文護派來的大夫給劫了?”
“乾得好!”
“來,來吃酒!”
婁睿親自給劉桃子倒了酒。
“我聽說了這件事,三天不曾睡下,心裡甚是舒坦啊!”
“就等著以後賢侄能為我將那韋孝寬也抓來,我自上表,讓賢侄也做個郡王!”
“大王過譽。”
“還不曾恭賀大王,獲封郡王。”
婁睿揮了揮手,“這有什麼好說的,當初啊,要不是被.算了,這爵位不算什麼,主要是沒有實在的賞賜啊。”
說到這裡,婁睿忽警覺了起來。
“對了,賢侄,有一件事,不知子禮是否給你說過.陛下派了個毛頭小子來這邊。”
“聽說了,聽聞是劉貴的兒子。”
“不錯,是劉貴最不成器的一個兒子.不曾打過一次仗,沒有任何軍功,沒有任何資曆,什麼都沒有,無能的廢物,就這麼派過來,當了個鎮將軍,要壓在你的頭上,要插進我的身邊”
“你說,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陛下是信不過大王與我。”
婁睿一愣,看向劉桃子的眼神都變得有些不同,“知之是真不見外。”
“這番話,當著外人麵,不可說起。”
“唯。”
婁睿抿了抿嘴,繼續說道:“陛下並非是信不過你,也不是信不過我,隻是,我倆走的太近啦,邊塞大權在握,陛下能安心,他身邊那些謀臣也不會放心的。”
“這個小崽子,就是拿來探路的,若是哪天廟堂覺得該換人了,理由都是現成的,說我囚禁鎮將軍,說你架空鎮將軍.”
“唉,我正欲為國出力,這幫小人,卻是連我的退路都給想好了,眼看著要入冬,此番入冬,陛下定然親自前來,出擊奚人。”
婁睿感慨道:“打完這一仗,隻怕我就得走人啦。”
“也不知陛下會給我什麼官職,也不知代替我的是哪個蠢物。”
“賢侄啊,此番好機會,絕不可錯過,跟隨陛下出征,這是拿軍功的最好機會,隻怕我不能出征,得留守在後方,陛下不會孤身前來,到時候,一同前來的,都是些能征善戰的,他們會分你兵權,邊兵不可能都交給你,陛下如此寵愛你,武川兵應該還是會交給你來統帥。”
“你雖聰慧,可太年輕,這種大事,你還不曾經曆過.我告訴你該怎麼辦。”
“請大王吩咐。”
婁睿撫摸著胡須,笑著說道:“勿要想著直奔牙帳,拿下頭功,頭功那是陛下的,也勿要想著多殺敵人,殺太多也沒什麼大用.”
婁睿起身,快步走到了一旁,在裡頭翻尋了許久,然後拿著一張輿圖回到了這裡,他將輿圖鋪開,敲了敲一處地方。
“陛下下令出兵,你就不要管任何事,直接帶人進駐此處,也勿要走動,哪裡都彆去,哪怕是一個人都沒殺也不要緊,就守在這裡!”
劉桃子順著他所指的看了過去。
婁睿所指的方向,距離武川很是遙遠,反而是跟安州那邊有些近,夾在濡水和索頭水之間,此刻是在奚人的控製之下。
劉桃子沉思了片刻,“婁公是要我堵住出口?”
“哈哈哈,聰明!”
“奚人如今駐紮的這些地區,過去都是屬於我們的,如今被他們所侵占,可他們又不敢跟突厥人靠的太近.陛下要出征,這一路所有挨著奚人的諸戍鎮自然都要北上,而奚人卻不敢北上,此處是突厥人的領地,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回他們的老家去.此處便是最好的逃脫口。”
“如果你能堵住此處,那就不是你去追奚人,而是奚人主動往你身上撞。”
“況且,你都不需要與他們交戰,隻需要分兵在側,他們定然驚懼,就顧不得那些輜重,丟下東西就會跑.到時候,你斬獲定然是最多的。”
劉桃子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婁睿又解釋道:“賢侄,我這可不是授意你多搶些輜重分給我。”
“這出塞征戰,跟在中原作戰不同,他們沒有城池,一發現敵人進攻,就分散了逃跑,牛馬都長腿,這就叫有足之賊。”
“殺了他們的可汗,這不重要,他們還能再選出一個來,實在不行,能直接跟其餘部族合並,殺他們的人,這不容易,大不了東西一丟,往各地一跑,你要追他們多久呢?”
“便是追上了又如何?大軍在外,每日都要耗費大量的糧食和物資,用這些東西換那些人的性命,值當嗎?”
“最重要的就是搶他們的東西了,搶走他們的牛羊駿馬,就是斷了他們的口糧,打斷了他們的腿,從此一蹶不振,往後便是再合並,再推舉,也無法憑空變出牲畜來。”
“隻有搶回來的東西比耗費的多得多,那這次的出征塞外才是勝利的。”
“不然,就是殺了對方的可汗,燒毀了他們的營帳,也沒有絲毫的用處,都算是失敗,明白了嗎?”
劉桃子輕輕點頭,“知道了。”
婁睿笑了起來,“當然,你若是斬獲不少,拿出些來送我,我也不會拒絕,全當是你的好心。”
“唯。”
婁睿又細心交代了不少東西,都是關於這次出征的,婁睿作為一個重臣,乃至地方大員來說,都是絕對不合格,貪婪成性,縱容部下,可作為將軍來說,他十餘歲起便跟著長輩們在沙場摸爬滾打,無論是戰術手段還是戰略眼光都極為的出色。
當劉桃子準備離開的時候,婁睿再次拉住了他的手。
“知之啊。”
“我打了許多年的仗,本來想著,也到了可以爛在地上的年紀,忽遇到你,又覺得自己過去膚淺,錯過了不少,今日之後,也不太方便過多往來啦,就等陛下到來之時,再相見。”
“你是個能成大器的,且安心做你的事情。”
“日後說不得還能在朝中相見嘞。”
“多謝大王。”
劉桃子走出了州衙,外頭的風沙依舊惡劣。
戰爭毀滅了人,也毀滅了大地。
樹木被連根拔起,作為殺人破城的利器,地麵上的植被被燒毀,被挖成溝壑和高坡,根也被挖出來,為流亡之人和牛羊馬吞下。
無趣的邊兵們手持利器,將四周能射殺的獵物一掃而空。
終於,狂風裹挾著黃沙,開始了自己的複仇。
整個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層黃色的紗衣,四處的房門在狂風之下發出吱呀的叫聲,走了幾步,看到有人倒在路上,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再也不能動彈。
羊兒發出驚恐的叫聲,似是有什麼撞著羊圈的門。
整個城池空空蕩蕩,除卻早已躺下的,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什麼人。
劉桃子頂著迎麵吹襲的狂風,一點點的朝著武川出發。
姚雄再次用布帛蒙住了臉,不敢開口,在這種的環境下,那真的是張嘴便要吃沙子。
很難相信,隻是在數十年前,此處還是青草茂盛的大牧場,高車人的牧童驅趕著牛羊,輕聲唱著敕勒歌。
他們一行人來到了武川城下。
有甲士粗暴的拉著人,將他們按著地上,那些人掙紮著,甲士們則是高高舉起刀來。
劉桃子忽然出現。
甲士們大驚失色,趕忙收起刀,吐奚越迅速走上前來,“將軍!!”
劉桃子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人,“這些是什麼人?”
“安置的民夫,這幾個想要逃回家,被抓了,按律斬首。”
劉桃子沉默了片刻,仰起頭來,看著漫天的風沙。
“死的人夠多了。”
“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