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聽到這裡,神色沒什麼變化,隻是蹙起的遠黛稍稍舒展開,沒急著回答,一伸手,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卷軸自動飛出一卷——是真的堆積如山,卷宗堆起來已經超過神宮那交錯的橫梁了。
她拿起朱筆一邊批閱起來,神宮裡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真的假的?
東野瑜踮起腳往玉階上瞅,心中著實有些訝異,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事實擺在眼前
難道元君真的浪子回頭了?
桃冬躲在東野瑜身後,神色擔憂,水神大人好像對東野大人有些不滿。
但她又不敢開口,隻是靜靜地與他站在一起,心中不斷思考該怎麼辦。
說到底她隻是一隻小小的狸貓妖怪,尋常時候能進菱澤水神的神宮已經是莫大的恩榮了,換其他狸貓妖怪來估計當場就要癱在地上瘋狂磕頭。
於是神宮裡隻剩下偶爾響起的取拿卷宗的聲音,東野瑜起初很有耐心,在神宮裡參觀遊覽似的走了一圈,欣賞這棟藝術品般的宮殿。
但後來見元君始終沒有回應,東野瑜沉思起來,倏地想起元君其實可以說是被貶到島國的,即便如此都有龜丞相、文武百官隨行,可想而知應該不是什麼井龍王家的公主,至少也是大河大湖龍王的女兒。
這樣的出身如今卻窩在島國一個萎縮的湖泊裡當水神,也不知她犯了什麼錯。
既然是戴罪之身,或許她不敢得罪那位什麼九頭龍權現吧。
都是神州老鄉,對手也的確強悍,東野瑜也不好說什麼挾恩圖報,硬要她幫自己的話,隻是心中歎息此行毫無收獲,手結上清印微微躬身:“既然元君事務繁忙,這回是貧道唐突叨擾了。”
說到這裡,聲音感慨:“此次劫難貧道或許難以度過身死道消,或許勉強苟活往後受製於人,不論如何,下次再見元君不知是多少年月,若您之後有時間回到神州”
東野瑜說到這裡,本想請她幫自己看看那片土地,但思來想去,請彆人代自己看的話,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起來,搖搖頭。
“算了,貧道告辭,望元君珍重。”
說著,帶著桃冬轉身往神宮外走去。
伏案批閱卷宗的元君抬頭看了眼青年大步離去毫不猶豫的背影,黛眉緊皺,手中朱筆不慎用力戳在了卷宗上,濃墨在錦帛質地的卷宗上迅速蔓延,片刻便汙了一小片字跡。
她之所以做這樣晾著東野瑜的舉動,其實是跟小時候的一次經曆有關。
那時候洞庭湖邊上有個孝子想為他母親捉一條魚吃,隻是那年天格外冷,寒冬臘月,連洞庭湖都凍了三尺堅冰,鑿都鑿不開,他便來結了冰的湖麵上乞求龍王贈予一條肥魚。
她爺爺洞庭龍君當時在龍宮飲宴,她也在。
當時龍君本以為那是個瘋人,沒有搭理他,怎料這人竟脫了衣服臥冰以示誠意,直到快被凍死的時候,龍君才感念他的孝心誠意,贈了他一條通體青色,魚鱗如寶石,魚鰭似鳥翼的魚。
這種魚有人給它起名青雲,乃水脈靈氣所結的精靈,總是往東邊遊,入海以後也不去尋找安全的棲息地,而是專門遊向海龍卷,被吸入天空,乘風翱翔於雲海之上,然後力竭落地,運氣好的重新入水,再次往東遊,運氣不好則當場摔死。
這種魚一生無法修行,似乎也沒有自我,卻有延年益壽增進修為的功效,為世人所覬覦,是龍宮珍寶。
後來這段故事傳為佳話,不過三人成虎,經過世人口口相傳,漸漸變成了另一個故事。
元君卻記得很清楚,這時候見東野瑜求上門來,想學爺爺考驗一番,哪想到他隻等了一會兒便不耐煩的要走。
這狐狸,目中無龍!
龍女先是愕然,隨後有些生氣,一把將桌案上早已擺著的樸素匣子收到衣袖裡,神色平靜,語氣舉止依然文雅,隻是說出來的話卻不那麼友好。
“妾身這神宮豈是你這小道士說來就來,說走便走的?”
話音剛落,神宮大門轟然關閉。
不是,你又不幫忙,又不讓我走,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東野瑜回頭與那端坐神位上的華服龍女對視,眉頭皺起:“元君這是何意?”
元君輕蹙黛眉:“你問妾身什麼意思?才等了多久就要走,妾身讓伱走了?似小道士這樣求神拜佛,哪個神明願意幫你?”
“稻穗姬就——”
“嗯?”元君星眸微微眯起來。
“咳咳,我是說,我與元君相交莫逆,不必像那些凡人一般考驗吧?我又不是不還你人情。”
東野瑜有些無語,我這裡十萬火急,說不好什麼時候就要迎戰大江山眾妖魔,身邊親朋危在旦夕,誰想跟你玩這種考驗遊戲啊?
“誰與你相交莫逆”
元君嘟囔著,神色緩和下來,端坐在書案前,博山爐的青煙遮蔽她的眸光。
“照小狐狸所說,既然你都找了那位稻荷神幫忙,又為何回來尋妾身?一事不煩二主的道理,小狐狸不懂嗎?”
當初救你的時候可是叫我先生的,現在不是小狐狸就是小道士。
東野瑜心中吐槽,解釋道:“稻穗姬幫了我不少,但這次祂的條件有些太苛刻了,若依照祂的說法,我必須在神社苦修到四尾,然後成為神使,屆時又不可擅離職守——”
這勞什子的稻穗姬神位不大,胃口不小,這就想收服一位天尊弟子
元君聞言嘴角抽了抽,低眉瞥了東野瑜一眼,也就這沒出息的,眼睛長頭頂的,沒耐心的笨狐狸能上當。
東野瑜其實也沒辦法,說得好像除了稻穗姬外有神明願意幫自己對抗酒吞童子似的。
“——且不說我輩修士如何受得了這樣幾乎等同於畫地為牢的囚犯生活,更何況我在凡間已與許多凡人結緣,其中不少有恩於我,凡人短壽,等我修成四尾,他們早已壽終了。”
東野瑜神色糾結,直到現在都難以抉擇。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即便到最壞的情況,大概還有禦子陪自己,這樣坐牢似的苦修或許也不會太難熬。
元君有心譏諷兩句,但見玉階之下的東野瑜神色頹喪的樣子,再不見了往日的意氣風發,微微抿起丹唇,沉默下來。
她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這白狐遠道而來與偽神、眾多妖魔死戰,甚至為自己舍了那麵可召天庭雷部眾神的珍貴令旗,說到底,若他現在有那令旗,根本不必如此低頭到處求人
元君越想心軟,甚至有種想把袖子裡早準備好給他的東西交出去的衝動。正摸向衣袖裡的木匣,耳邊突然響起臨行前母後的教誨,這可是自己的護道寶物之一,如何能白給出去?
元君神色有些恍惚,莫名覺得自己好像有點不像自己了,莫不是中了這小狐狸的魅術?
東野瑜卻不知道元君的心思能變得這麼快,施禮問道:“不知道元君有無兩全其美之法?”
東野瑜的聲音驚醒了元君。
她那恍惚的神色有了焦點,落在下方那青年臉上打量片刻,沉吟兩秒,說道:“妾身倒是有能助你的法寶,隻是此物珍貴,不知道小狐狸有什麼可以用來交換?”
“欠您一個人情?”東野瑜試探著說道。
元君愣了一秒,隻覺得受到了侮辱,好個狐狸,那稻穗姬讓你自困一隅之地苦修,之後還要當神使,你這都願意,到我這裡就成欠一個人情了?
不成?東野瑜觀察她的表情,又思索片刻:“您想要什麼?您先說,我看看我有沒有,能不能給。”
“那稻荷神隻答應庇護你,卻要你做她的神使”
元君想了想,“那我給你件能斬殺那什麼妖魔的法寶,你現在暫且給我當神使,等日後我回神州就任龍君,你再給我當丞相,如何?”
那我不成龜丞相了?
東野瑜先是一愣,後來聽說能斬殺酒吞童子,當即大喜,果然龍宮寶物多,哪怕是落難的龍宮公主也是移動寶庫。
先不管什麼丞相了,連忙問道:“敢問元君,那是什麼法寶?”
沒見識的鄉下狐狸。
元君瞥了他一眼,剛想從袖子裡取出木匣亮瞎他的狐狸眼睛,轉念一想,自己最近正準備回神州走一趟親戚,不如帶上他一起?
便按下心情,轉而說道:“原本是有的,隻是被先前那妖魔洗劫一空了。”
消遣我是吧?東野瑜神色一冷。
屬狗的,臉說變就變。元君見他表情變化,抿了抿丹唇:“你先彆急,我最近正要回一趟神州,屆時回龍宮取些寶物,到時候順便幫你帶一件也不是不可以。”
“不過嘛——”她說著,挪開星眸,不看東野瑜。
“不過什麼?”
東野瑜自然知道這之後肯定又是條件,不過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先答應下來,把酒吞童子震懾住,其他的日後再說——這妖魔自然是能不宰就不宰,不然他爹九頭龍權現可不是好惹的。
元君低垂著眉眼,端坐於書案後,身姿窈窕,儀態如神女,她輕聲說道:“小狐狸你得陪我走一趟。”
去神州那麼遠?東野瑜愣住了:“為什麼?”
元君自然不可能與他說是想跟那些親朋好友炫耀,認真說道:“既然你往後要做妾身的丞相,那這次便帶你回神州見見世麵,免得像這次一樣,被個神明哄騙,丟天尊和泰山娘娘的臉。”
你有這麼好心?
東野瑜狐疑,畢竟如果真是好龍,那現在恩狐有難,她早仗義出手報恩了,而非推三阻四,提這提那的。
倏地想起她先前自言趕走龜丞相、文武百官的話,東野瑜頗為惡意地猜測起來,搞不好是因為隻身一人不好意思回去?
元君留意到東野瑜的神色,打量片刻,感覺有些怪怪的,詢問道:“你在想什麼?”
東野瑜神色一正,搖搖頭:“沒什麼,隻是不知道元君何時回神州?又何時能回來?”
“等我處理完這堆案牘便可以啟程,至於什麼時候回來或許月,或許年。”
年?那等我回來,該給明日見早苗和神宮寺家上墳了,這還不如稻穗姬呢,至少她還能連帶著庇護一下明日見早苗她們。
東野瑜抽了抽嘴角,“這不成,時間太久,那妖魔找不到我尋仇,必然找我那些親朋好友的麻煩,她們都是凡人,恐怕等不起。”
元君見他語氣堅定,心知要是不退一兩步,他估計又回去找那稻穗姬,便露出為難的神色,從袖子裡取出一個樸素的木匣,仿佛違背祖宗決定似的歎息一聲。
她將木匣往東野瑜一扔:“拿去吧。”
啪嗒!
木匣穩穩落在東野瑜手中。
這麼輕易就給我,莫非有詐?東野瑜不太相信元君的龍品,露出傑瑞打量口香糖的表情看了幾眼,沒發現什麼端倪,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
“此乃妾身如今唯一的護身法寶。”元君柔聲道,並沒有著重語氣強調,但已然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決斷。
她解釋起這法寶的來曆:“這寶物乃是妾身當年成年禮的時候,觀禮的純陽真人贈予的一道真劍,其中蘊有純陽真人五氣朝元成就地仙果位時的悟道之意,比起你那雷旗差了些,但斬區區一未成仙道的妖魔卻綽綽有餘。”
“見你危難,便贈予你了,隻希望小狐狸能記得自己的承諾。”
我測,純陽真人?
東野瑜神色愕然地抬頭看向龍女,小心翼翼地捧著木匣,問道:“是八仙之一的純陽真人嗎?”
沒出息。
元君打量著東野瑜的神色,心中輕笑,嚇懵了吧?區區一鄉下小狐狸,還不速速拜倒在本公主的裙下!
她這樣想著,神色卻愈發平靜,儀態依然端莊,隻是微微頷首,語氣隨意地說道:“然也,純陽真人與我爺爺是好友,常一起下棋喝茶。”
啊?元君,你來真的?
東野瑜有些恍惚起來,感覺極不真實,這就和傳說中的呂洞賓扯上關係了?
隻是手裡捧著的木匣子觸感卻不假,元君雖然憊懶,卻到底是快成仙道的真龍,不至於騙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