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數十年間,東野瑜心中對於世界上美好時刻的定義有不少,仲夏之夜抬頭仰望清晰明澈的星月,金秋十月漫步於田間細嗅在太陽下被烘烤後彌散出來的麥香,深冬午後盤坐在家中緣側與其他孩子猜測碎雪小路的儘頭會有什麼走過來,初春時節於滿街的櫻花雨中踏入校園。
現在,多了一個輔導禦子的初夏傍晚。
這時候已經是黃昏之末,空氣中彌漫著油墨、些許屬於樟腦丸的味道,窗欞外斜陽將落未落,鎮守之森的外表被鍍上了層光耀,帶著暖意的光芒在米色牆上拖著一條橙紅光帶,浮世繪風格的絲綢屏風古意盎然,書房裡明亮的燈光為少女夢幻般的側臉打下精致陰影。
“阿,啵,次,得就像島國這邊的五十音圖,都是用羅馬拚音來注音,剛開始讀的時候可能會覺得有些彆扭,有些搞笑,但習慣就好了。”
這套拚音前世剛開始學的時候確實很搞笑,發音相當古怪,而且發生空耳的讀音巨多,學一個拚音能笑半天的。
但到後來成熟一些,就會發現發明、推行這套拚音的人的偉大之處。
古時候學習漢字、漢語可不像現代這樣簡單,那時候沒有拚音,學讀寫漢字用的最多的是反切法,這是中國古代沿用時間最長的一種注音方式,用兩個漢字來對一個字注音。
取前一個字的聲母,加後一個字的韻母,就得到了這個字的發音。
但問題是,要學好反切法,本身就需要掌握大量漢字,再加上古時候的漢字是繁體,相比起簡體字,筆畫複雜很多,兩個問題並在一起難度陡增。
這是導致神州古代文盲多的原因之一——當然,像清那樣文盲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情況,則是統治階級故意造成的結果。
明事理的人一多,皇帝就看到太奶了。
東野瑜將一整套拚音寫在筆記本上,同時標注了四聲調,聲母韻母之類的也一應俱全。
從小學開始學習這套拚音,依靠它打下的堅實基礎一躍龍門,到現在說是倒背如流一點不誇張。
“阿”禦子雖然修煉天賦很差,但學習天賦卻不低,隻是跟著讀了一遍就基本能字正腔圓地讀起來。
從一無所知到初步掌握隻花了不到十分鐘,剩下的隻需要多加練習就行。
一邊教一邊感慨,隻能說有時候某些天才真的挺讓人感到絕望的,還好我也不笨。
東野瑜看著少女有些笨拙學著自己的發音,隻覺得有一種從心底浸潤而出的滿足和安寧。
將一位略微有些自閉的先天殘疾少女拉出被霸淩的深淵,悉心教導,看著她逐漸變得優秀,這是怎樣的成就感?
前世高考過後的自己或許應該報師範大學。
當然,也隻是想想而已,老師從來都不是什麼好職業,前世不是,這輩子也不是。
早已被現實洗禮的東野瑜如今滿眼都是赤門那代表島國階級跨越和金錢的璀璨光輝。
走在昂揚之路上的修道之人說什麼當年去做老師的話,不過是帶著些許衣錦還鄉意味的回首,哪怕有那麼一絲意動,也在塵世的滾滾洪流中儘赴笑談。
現實容不下絕大多數人的理想。
東野瑜心中明白這個冰冷的道理,隻是修道之人滿眼都是錢實在不是什麼好事,一想到這,不由在心中感歎自己的道心掉進了錢眼裡。
可金錢雖然肮臟,卻偏偏能換來純潔,自己又不像古代傳說那些神仙下凡那樣一身的法術。
沒錢了使個幻術變塊金條出來大吃大喝還能換不少真錢回來,吃飽喝足找個地方等待一會兒,聽著飯館老板的悲慘嚎叫,搖頭晃腦地美其名曰遊戲紅塵。
你嗎都能隨時隨地印鈔了,當然視金錢如糞土。
禦子讀著有些拗口的拚音,感覺自己差不多學會了,心中感慨東野尼桑的確是非常優秀的存在。
不僅人長得好看,學力也超高,會漢語,還會諸多法術。
不過即便如此優秀的東野尼桑,卻不太會做飯,家裡的衛生打掃雖然仔細,但各種書籍、家具的擺放又很隨意。
這可不行,隨意放置物品的話,有時候想找到可不容易。
自己該幫東野尼桑整理一下家裡的物什,否則要是遇到一些喜歡偷東西的妖怪趁東野尼桑不注意,將重要的東西偷走,那就麻煩了。
少女心中胡思亂想著,正要請教後麵的知識,卻發現坐在身邊的東野瑜依靠在書桌上,右手托著臉似乎在觀察自己。
是在看我嗎?
禦子眨了眨眼睛,並沒有害羞地低下頭,反而是與他的目光對視著,精致可愛的小臉上表現出的是稚氣的好奇和毫不掩飾的喜歡,隻是淡淡的紅暈依然慢慢攀上纖細白皙的脖頸。
片刻後,少女才發現他的眼神空洞,明顯不是在看自己。
不知是在發呆還是在想什麼彆的事,偶爾還會露出發自內心的笑意。
禦子這時候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天見到的金色頭發的女人,遠黛微微皺起。
“嗯?已經學完了嗎?”
東野瑜回過神來,輕聲詢問道。
少女微微抿起櫻色薄唇,神色轉瞬平複,低垂下蝶翼般的眼睫,燈光投下斑駁交錯的影子,“嗯。”
“很好,禦子現在你已經掌握漢語的拚讀方式了,現在我們來學習漢字。”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
東野瑜說著,開始在筆記本上將一整篇道經用繁體字抄下來。
漢字總共有十萬字,掌握三千五百字就可以滿足生活中百分之九十九的需要了,其他時候遇到生僻字翻翻字典就行,沒必要真的把生僻字全學會。
自己教導禦子學習漢字的初衷是讓她通過清靜經學會坐忘,禦子天資聰穎,一邊學漢字一邊學古文也沒有表現出困難的樣子,因此從道經開始教學再合適不過了。
至於為什麼用繁體而不用簡體,這其實是根據禦子的情況來的。
神州因為近代經曆了幾百年的劫難,為了讓學習漢字變得容易,開始推廣拚音和簡體字。
雖然簡體字在文字美感上與繁體字比起來稀碎,但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當年文盲率驚人的情況下,推行簡體字是必要之舉。
先把字認全,再說美感或者藝術的事。
不過考慮到是學習道經,在修道領域中,文字也是擁有力量的,而且禦子從小接受的島國語中也包含了部分繁體漢字的學習,因此教她古漢字更合適。
帶著禦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學習,從發音到意思,東野瑜耐心且事無巨細地講解,隻要禦子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會用島國語從多眾角度解釋幫助她理解記憶。
想借助清靜經學會坐忘不光是能讀能寫就行了的,必須要深刻理解清靜經的意思,體會撰寫者記錄在文字中的對道的領悟。
如果隻是日複一日的機械的吃齋念佛誦經打坐,乞求神明能看到聽到,施舍些力量或者乾脆下界帶自己飛升,那就太可笑了。
修道之人萬法歸於己身,拜神更多意義上是尊敬師長,遇到難以處理的妖魔偶爾借下祖師爺之力。
但想要得道,卻還得靠自己才行。
禦子剛開始還不時想起那天的金發女人,想起東野瑜和她相處的情景,思想在學習漢字和猜測二人的關係上來回切換,有些煩人。
肯定是魘鬼又來作祟了,這種妖怪不僅可以讓人做噩夢,還會讓人心情煩悶。
少女微微撅起小嘴,心中決定待會兒請春塬把這些煩人的壞妖怪都趕走。
但隨著學習越發深入,禦子奇妙的發現自己的專注度在以肉眼可見地速度提升。
她學習速度相當快,不到半個小時就把一整篇道經學完了。
畢竟道經雖然珍貴,但微言大義,一整篇其實沒多少字,就算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的講解一遍,再旁征博引,全部講解完也花不了太多時間。
禦子學習天賦出眾,學完第一遍後,已經將這篇道經連帶釋意大概記在了心中。
至於她自己對道經的理解,則要需要通過學習和生活後才能更進一步。
這也是道家部分學派倡導入世的原因,大道存在於山野萬物,也存在於市井紅塵之中。
不過哪怕是這樣,清靜經的作用也已經初步顯露。
“東野尼桑,這是某種驅除妖怪的法術嗎?”
禦子呢喃地念誦已經學過的道經,感受著奇異地平靜下來的心緒,思想擺脫諸多雜念的影響,如琉璃般純淨,效率高了不少。
魘鬼被趕走了?
“是的,它可以幫助你驅除盤踞在心中的妖怪,同時也可以幫助你進入到一種名為坐忘的特彆修行狀態,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東野瑜仔細解釋了一遍,但由於坐忘本就是極其抽象的描述,因此即便解釋了,也好像雲裡霧裡的。
禦子嘗試理解東野瑜的意思,卻並不知道該怎麼去做,心中默念清靜經也隻是讓自己的思維更明晰。
少女沉思良久,有些迷茫地搖頭:“東野尼桑,我還是不懂。”
東野瑜聞言,鬆了口氣,安慰道。
“慢慢來,有些修道之人一輩子都沒法坐忘,對於凡人來說這本就是一種比較高深的境界,即便我現在隨時能進入坐忘狀態,要清晰明了地用所有人都能理解的通俗易懂的話將其描述出來也比較困難。”
要是有人一晚上連漢語加道經都學會,再直接坐忘,那屬實有些駭人聽聞了。
在禦子家教導她學習到六點多,吃過晚飯後又陪禦子看了會兒書,聊了些與桃鄉有關的趣事。
東野瑜並沒有將其中的凶險說出來,對看重的親朋好友,自己基本是都是報喜不報憂的。
禦子又幫不到自己什麼忙,說那麼多,除了讓她憑白擔憂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臨走前又教她學了遍道經,直到月上東天的時候方才辭彆。
從伊織家的庭院中走出,來到神社中庭,神社是徹夜開放的,因此雖然已經接近晚上八點,卻還是有零星的遊客、路過的行人上來拜神。
一位白衣緋跨的巫女依靠在狛犬石雕塑旁噠噠抽著煙槍,沒什麼儀態,但自有一番威嚴氣度。
“你身上有一位神明留下的氣息,得罪了什麼神?”她說道,聲音慵懶甜膩,卻又沒有半點風俗氣。
與春塬見過、交流過幾次,發現她並非那種端著架子的神使後,東野瑜便不再那麼拘謹了。
此時聽她問起,也沒多想,隻是用像是和朋友交談的語氣說道。
“沒,前兩天去桃鄉那邊除妖,當地的菱澤水神想招攬我當她的神使,我給拒絕了。”
“菱澤水神?哦,是那位古代國津神,許多年不曾見祂參加出雲神議了,聽說祂在自己的仙鄉裡沉睡,沒想到會有心思招攬神使。”
春塬自言自語地說著,戴著狐狸麵具的臉看向東野瑜:“祂地位不低,成為祂的神使也是有資格參加出雲神議的,作為野狐狸,這成就也不算低,你不去麼?”
東野瑜搖搖頭,“免了,這次桃鄉町的妖禍就是她不理神務鬨出來的亂子,我要是當她的神使,估計整天都是亂七八糟的破事,還要不要修煉了?”
“的確是理智的決斷,你或許能成道。”
春塬讚許一聲,又問道:“前些天,印西那邊有邪神被東天庭降下的神雷滅殺了,你知道嗎?”
東野瑜於是將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不過她沒問神雷的來曆,自己也就不太好說。
不然會給人一種炫耀的感覺,在這種陽神大妖麵前說這種話多少有點敗好感度。
春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那凡人倒是大膽,不過背後應該有修為高深者支持。”
修為高深者?東野瑜想起當時突然刮起來的白毛風,“確實是這樣,當時有暴風雪突然刮起來,不過後來神雷要降下來的時候,那暴風雪又停了。”
“暴風雪?”春塬沉思下來,似乎想到了什麼,不過沒說出來。
東野瑜見此也沒有詢問暴風雪的來曆,而是問出了另一個有些好奇的問題:“東天庭這算越界嗎?國津神們有什麼反應?”
春塬聞言看了東野瑜一眼,輕笑一聲。
“大國主當年麵對建禦雷神的時候尚且不敢言語,隻能喏喏讓國,如今又怎麼敢對那高高在上東天庭有什麼意見,隻不過高天原那邊估計又要吵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