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程開顏自然不知道母女二人之間的談話,不過就算知道了也不當回事,那都是過去式了。
接下來的日子,北京城沒有再下雪,每天都是溫暖的太陽,不過下雪不冷化雪冷。
老媽徐玉秀照常每天出門上班,程開顏則在家裡蹲著。
此情此景,正如四十幾年後,父母照常上班,孩子大學畢業回來找不到工作家裡蹲。
不過家裡蹲也不是真的啃老,程開顏也是在忙文抄大業。
“東方紅,太陽升……他為人民謀幸福……”
“嗡嗡嗡~~”
印花床單上的半導體收音機發出滋滋喳喳的聲音,空中還盤旋著後世經常能在電視劇裡聽到的鴿哨聲。
這些都沒打斷程開顏的思緒:
“國慶時回了趟老家。老房間的舊床實在是太好睡了。隨便一個睡姿裡,都重疊著以往時光裡無數個我的同一姿態。從小到大,一層套一層,像俄羅斯套娃一樣。
我覺得格外充實,安適,床是柔軟的湖麵,我靜悄悄沉下去,在這秋日的午後。醒來時我打量這房間。窗簾上繪著許多棕色落葉,各種飄墜的姿態,和秋天很相宜。淡黃色杉木地板,淡黃色書桌。
藍色曲頸台燈。圓圓的掛鐘,熒光綠的指針,很久以前就不轉了,毫無緣由地一直掛在那裡……”
敞亮臥室裡的紅木書桌,程開顏終於換上心愛的六五式軍大衣,經過幾天的暴曬,終於乾了。手洗後的大衣散發著肥皂清香,在陽光的烘烤下,有種暖暖的味道。
程開顏清出幾張稿紙,這年頭就連格子紙都貴。
隻因國家恢複高考,國內有誌青年孜孜不倦,對知識垂涎三尺,任何有字的書來者不拒,甚至有人抱著新華字典啃,大有全部背下來的勁頭。
連帶著紙都稀缺了起來。
據說去年剛恢複高考的時候,國內知識青年踴躍報名,參考人數達五百七十萬的人,印刷考試試卷的紙張都不夠用了,於是將原定給印刷《毛選》第五卷的紙拿來印刷考試試卷,這才緩解空缺。
寫作呢,紙張程開顏是不缺的,畢竟老媽在學校上班,唯一有點麻煩的就是有的字不會寫。
七十年代末,繁體字,簡體字,一簡、二簡字的體係還不明確,而且漢字簡化是個漫長的過程,於是就造成了現在混用的局麵。
不過簡體字並非是現在人發明的,很多字體都能在古文中找到出處。
程開顏隻好拿出一本字典,伏在案前,修長的大手握著鋼筆在稿紙上一筆一劃的書寫,時不時翻看字典。
隔半個小時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搓搓手,或是在開水瓶裡續上茶水給自己提提神。
反正程開顏倒是有些懷念咖啡了,不過這會兒咖啡普通人享受不到,程開顏隻好拿點茶葉碎末在茶缸子裡泡水了,這茶葉碎末也就是張一元家的高碎,也叫高末。
雖然不是啥好東西,但扔點放茶缸子裡,熱水一悶,再把蓋兒一打開,那叫一個香氣撲鼻。
“趕明兒稿費下來了,買上幾斤明前龍井就舒服了。”
程開顏心中嘀咕著,牆上鐘表漸漸轉動,金色的光柵欄從程開顏臉上移動到彆處,時間就在不經意的愜意中緩緩流逝。
……
“吱吱~”
稿紙剩下最後一行,流溢出藍色墨水的鋼尖在縫隙裡擠下最後幾個小字,程開顏這才停手。
最上方的一張稿紙上,幾個藍色字體寫著:《夜晚的潛水艇》。
90後作家陳春城的短篇小說作品之一,第四屆寶柏理想國獲獎作品,2020年亞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說。
但故事並不複雜。
《夜晚的潛水艇》講述了主人公陳透納,少年時自己造就的奇幻世界。
陳透納是一名印象派的畫家,他從小擁有異於常人的想象力,他可以把大理石的紋理想象成山川河流,他則在其中跋山涉水;他看到了山水畫,想象自己身在其中,從怪樹到山澗,從猛獸到溪流,可以在畫裡遊蕩一個星期。
14歲時,他將自己的家幻想成了一艘藍色的潛水艇,是一次在大海中甜蜜又刺激的環球旅行,這是他深藍色的夢。直到高二那年,與父母的一次沉重談話,才讓他豁然意識到,他應該操心正常人該做的事,而不是整天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於是他將自己的想象力想象成一團藍色光芒脫離了他,神奇的是,他的豐富的想象力真的就像被抽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在未來的幾十年裡,陳透納畫儘了曾經幻想的所有的畫麵,但其中的摯愛還是一幅大海深處更深的藍。
故事的結尾,是沙灘上一個小男孩撿到一枚鏽蝕的硬幣,重新將其扔向大海。
寫它的理由很簡單,程開顏重生前正巧看過,當時這篇文章在網上很火。
字數不多不少,七千多一點,修改起來都比較容易。
按理說幾千字字,手寫最多也就兩三天的事。
但這篇小說,有些地方,需要他的修改。
一是模仿博爾赫斯《小徑分叉的花園》的痕跡過重。
二是太過咬文嚼字,不夠流暢。
程開顏要做的就是保留他的結構和核心主旨,對進行優化,刪掉裡麵不符合這個時代的東西。
比如跟在主人公身邊一起在海底探險的皮卡丘,程開顏將其改為海底的鬆鼠,是吧珊迪?
至於馬桶,電腦這些東西自然不用修改,存在的即可。
程開顏預計修改、增加之後,字數在一萬左右。
……
下午五點鐘,老媽該下班了,今天的寫作時間結束。
一般這個時候程開顏就會在廚房燒火做飯,不過炒菜他不在行,以前他都是點外賣看直播。
她還是不想讓老媽吃出病來,還是交給老媽算了。
程開顏起身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順帶揉了揉有些酸脹手腕,來到窗邊,透透氣。
心想著不僅要搞點茶葉,要是有台打字機就好了。
真不知道墨言寫生死疲勞的時候,是怎麼保持四十三天寫下四十三萬字的離譜記錄的?
其中肯定有水分,但這也很嚇人了,程開顏這會兒修修改改斟字酌句,才寫兩千字就已經手酸了。
這會兒墨言估計還在圖書館當管理員吧?
等到明年他的第一篇小說《春夜雨霏霏》才會正式刊登在河北保定的雙月刊《蓮池》上。
《夜晚的潛水艇》這篇稿子,寫的很慢,才寫了一半。
好在程開顏也不急,慢慢寫吧,七十年代末的慢節奏生活,他適應的很快。
……
周六下午大家都下了班,放假。
四合院裡的梧桐樹下,幾個大娘嘰嘰喳喳的聲音盈滿庭院。
“嘖嘖……萬萬沒想到部隊居然沒給程家那小子安排工作,我說怎麼問玉秀,她都不開口。”
“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可千萬不許跟彆人說啊,據說是因為程家那小子在的文工團裡瞎搞男女關係,領導這才不給他分工作的。”
“嘶……難怪呢!人隔壁煤渣胡同的老周就正常退伍,還分到供銷社了呢,他一個二等功怎麼可能不分,不過也正常哈,程家小子長得又俊俏,文工團裡又全是女的,想不亂來都不行!咯咯咯~”
“本來我還想把我家鄉下侄女介紹給程家小子呢,沒想到是個無業盲流,算了算了。”
“切,人能看得上你侄女?五大三粗,彆看人家玉秀平時和聲和氣,心裡頭可傲著呢,書香門第的大家小姐能看得上你侄女?依我看咱們這些街坊鄰居裡,玉秀也隻看得上考大學的趙瑞雪。”
五六個大娘在院裡交流著情報。
經過了一周的時間,四合院裡的大娘再遲鈍,也知道這年頭能在屋子裡縮上一周的是個什麼樣的年輕人。
京城遍地的盲流,大娘們早就見怪不怪了。
這些個人雖然嘴上美曰其名,起個諢號叫頑主,實際上就是無業盲流,成天抓雞攆狗,無惡不作。
連帶著治安環境都差多了,前不久朝陽那邊就出了一起殺人砍頭案。
程開顏縮在家裡,還算好的,起碼不害人。
就在大娘們交流情報的時候。
王大娘坐在凳子上,忽然瞥見門口進來一個冷著臉的美婦人,手裡提著一摞書走了進來,王大娘嚇得連忙縮了縮脖子。
咳嗽兩聲道:“咳咳……玉秀下班了?怎麼今天這麼早,學生還沒放學吧?”
一眾大娘麵麵相覷,不敢出聲,都被徐玉秀的氣場碾壓了。
……
此時程開顏正在廚房裡燒火,四合院這種地方自然沒什麼秘密可言,隻因隔音太差。
彆說大娘們唧唧歪歪的聲音,庭院裡的麻雀聲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老媽徐玉秀推門進來,提著一摞書往桌上一扔,語氣聽著有些不對勁,“喏!這是我托人給你找基本考試資料,這幾天,你給我老實待在屋裡彆亂跑!”
“媽?誰惹您了?”
程開顏一樂,低頭一看,一眼掃過去十好幾本書摞在一起。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就是《數理化自學叢書》,《高級中學課本(甲種本):語文》……
“嗬!你惹我了!”
徐玉秀哼了聲,“這可是我找人專門借的,等晚上趙家的丫頭回來,你再去找找她,看能不能借一下她之前的考試筆記,吸取一下成功者的經驗。”
“好。”
“你看你這悠閒樣,我有時候真替你操心,外麵的閒話,你在家裡聽得比我多吧?要不咱先找個工作?上大學也可以邊工作邊學習嘛。”徐玉秀試探性的問。
“怕啥,虧他們好意思,院裡、胡同裡哪家沒個下鄉當知青的孩子,也就我們院兒的年輕人還沒回來,回來幾個她們就老實了。”程開顏滿不在乎的說道。
咦~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彆說幾個,回來一個就不得了,吃飯暫且不提,住人都住不下。”徐玉秀捋了捋耳邊秀發,笑著說。
院裡六戶人家三十幾口人,每家每戶隻留一個,大部分都是留小的。
像隔壁詹家就是留了最小的一個女兒詹心語。
下鄉的合計就有十一二個,幾個年齡大一點兒的還在鄉下結了婚,回不來。
國家規定留在農村的知青可以回城,但有兩條限製:
一是已婚知青不能回城,二是凡是國家安排過的,像是上過中專被安排在地方公社、鄉裡的農配站,還是縣城的農機廠、山鄉小學,隻要工作了,領國家工資了,就不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