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又回來,大地慢慢解凍。
嚴冬沒有讓水消失,隻是換了一種形式。地的表麵開始慢慢回歸:風逐漸開始逆著河流走向吹,溶解著冰層。水庫邊的冰收縮了,像在冬天燒旺了爐火的屋子的窗玻璃,霜從有風的薄的地方先化。陽坡上,雪沒了,露出了本來的黑色。屋裡,雞在籠子裡呆不住了,整天咯咯咯地叫,聲音不大,但鬨得慌;當有人進門時,雞們不再掉頭躲避了,都紛紛抻頭看。中午,雞們被人從籠子裡抱出來,或架了翅膀拎出來,在屋裡地上有點不穩地走,人趕它們到院子,散步,覓食,尋找一冬天在槽子裡沒有的東西。院子比屋子大許多,這個時候沒有莊稼,沒有隔離,可以各處走。
李嬸和鄰院的田嬸說話呢,“我用不好堿。”“那用麵起子呀。”“我平時也用的是麵起子。”這次發麵,白麵和苞米麵兩摻,改用堿了。
進裡屋看鐘的時間,回外屋,光線暗,李嬸又開了門,側身掀開鍋,鍋裡冒出騰騰熱氣。“不咋好。”蒸出來的發糕,有紅斑點。二兒立木用筷子紮一塊,邊吃邊往下揪紅點,“彆禍禍,”媽說兒子,“矯性,沒挨過餓。”她習慣這麼說,其實立木出生時正趕上饑荒。她把立木揪在桌子上的“紅點”吃了,“又不是壞了。”老田家二丫頭春花來了,說:“吃點堿沒事兒,胃疼還專吃它呢。”立木吃完一塊,又拿一塊,往外走。
媽問“你不吃飯了”立木答“中午學校有事。”春花不信,一笑。孩子大了就不一樣了。
李嬸給春花一塊,春花吃,說“甜。”田嬸喊春花乾活,春花對李嬸眨眨眼,微笑像水波,走了。
李嬸看鐘,“該上弦了。”打開鐘門兒,拿出一把“鑰匙”,插到一個方孔,一下一下擰動發條,擰到手感覺有些緊為止。鐘,是從老家帶來的,是娘家陪送的嫁妝。折疊好布簾,蓋到鐘上麵,讓兩邊對稱。布簾是一塊綢緞,有著雕飾一般的紋飾。端正了,看點兒,手指估算三兒立本從學校護校回來的時間,想到還有幾天就是三兒的生日,得擀麵條,已留出了白麵。手指在鐘盤上滑動,那是丈夫老李下班回來的時間。老李每天回家很準時,除了加班時晚歸。這裡插一句,說如今,人要下班了不想著回家,肯定不是好丈夫好妻子,或不能稱作伴侶。
李嬸看看屋子,乾淨又整齊,把櫃子上立木的帽子掛到牆掛板上。每天的大事小事她計劃著,活兒在一天均勻著乾,事都做了,活兒都乾了,人不忙亂。
小家領著小文小武來了,在外麵碰見立木,問立本在家沒,立木說沒有。小文進院裡,趴窗看,立本確實沒在家;瞥一眼西院,春麗他爸又是倒班,從屋裡出來抻懶腰……小文忙出來,往西走。西邊一家的門口擺著木板,相互挨著,小文踢了一塊板,其他的木板都劈裡啪啦倒下來。院裡有人喊叫起來,小家說壞了那是老司家。小文他們往前院跑,上小全家。
小全的腿基本好了,一冬天,媽把家裡雞下的蛋都給他吃了。小全說,小凡的姥爺說人是水做的。媽說,那就喝水得了,看你骨頭咋長上小全看外邊,往日怕冷,現在希望在外邊,從來沒有過這樣渴望。他每天在炕上做些事,炕沿,炕席,窗台,窗玻璃,窗框,把手,掛鉤,擦擦,修修,去除一塊汙痕……做完了事,就如偉大人物完成一項偉大的事業。今天,小全腿上石膏已拆了,輕鬆了。媽給他的棉褲腿重新縫上,小全坐炕沿抹娑腿,然後下地把腿腳掉的皮一個個撿齊了,扔進撮子。掉外頭的,怕人踩了,費力哈腰都收起來,不撿的話,出門不好。小全的腿是大雪那天摔的。他跟哥哥小安去文化宮看電影,還沒開始入場,東門前已是“人山人海”。把門收票的人見這邊擁擠,臨時改開了西邊的門,人們雞裡骨碌往西邊跑。在忙亂的人群裡,小全踩冰滑倒了,小腿骨折了。在炕上呆了一冬。一冬天小全看爸僅有的幾本書,有工廠內部學習用書,是爸年輕時上夜校時的教材。他看不太懂,但對生產製圖很感興趣,上麵標有尺寸,他拿格尺在本上畫圖,計算,有的拿木頭縮小了做。有一本彙集毛選裡使用成語典故的書,他全部看完,解釋的曆史故事雖然簡短,但很好看。這些書,以前媽收拾屋子猶豫扔不扔,小全忙說可彆扔啊,說不定啥時有用。媽媽係一捆給放好。後來一直收藏。
小家看小全,拍掌說:“能下地啦!”小文說:“啥時病的,我怎麼不知道呢”小武說:“上我們家去呀”小全擺手說:“剛下地,走不了那麼遠。”小文說:“等啥時候,我騎車來接你。”季嬸在一旁笑著。小家說:“出去呀”小全看著媽,說:“我出去走走。”媽說:“彆走太遠。”小全說:“就到後院,好久沒去了。”拄著凳子往外走,季嬸在後邊,追說了一句:“謝謝人家。”人家幫了不少忙。小文後走,從櫃子上拿了畫本。
小全不用人扶,要自己走,“開門就行。”院門敞開著,他回頭來帶門。他一臉喜色拄著凳子——四條腿的穩當;挑陽光的地方走——他早就盼著出來這一天。累了,坐凳子上歇一會。他體質弱,媽說生他奶水不足,很小就喝糊糊。